我至今不知道眼前这个电话亭为什么要叫“风之电话亭”,要不是村里的二狗告诉我,我恐怕连这个名字都不知道。据说这个电话亭属于一个住在附近的老人,但是我几乎每天都会路过这里,却始终没有见过。
拜某宝所赐,就算是地处远郊的这个鬼地方仍然需要像我这样勤劳朴实的快递工作者,但是和城市里的快递员不同,我完全不用担心在双十几的时候被活活累死。
还是说回这个电话亭,其实从外表看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一个白色的长方形空间,四壁的白色木条之间镶嵌着装饰用的玻璃,里面一架老式的拨盘电话,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最初让我注意到这个电话亭的日子大概是我被调到这里工作的第二天,送快递的时候偶然路过这里,发现有一辆高级越野车停在路边,这东西在这边儿可是个稀罕物,旁边穿着时尚蹲着抽烟的男人显然是车子的主人,而电话亭里正有一个女人在打电话。
难道是车子抛锚了需要打电话叫救援?我心想。但是现在就连村子里收废品的王三都有手机了,还需要找电话亭吗?
难道手机没信号?我试图安慰自己,但是我每天都会路过那里,手机信号都是满满的。
话说回来都已经到了手机时代,为什么村子里还保留着电话亭这种东西,而且在那之后我就马上去查看了那个电话亭里的老旧电话,发现那台电话根本就没有线。
我试着拨弄了几下电话上的数字拨盘,听了听,根本没动静。
什么鬼?我心里疑窦丛生,绕着电话亭走了一圈,却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不久后的一天,我又看到了一个少年在亭子里打电话,我顿时好奇心大起,索性把车子停在路边,准备悄悄溜过去听听这家伙到底是在和谁打电话。
然而少年在看到我之后便匆匆“挂”了电话,只是稍微瞥了我一眼,便离去了。
我看他走远了之后,为了确定自己当初没有看错,硬是拿起听筒想要按下重拨看看这家伙是给谁打的电话,结果一伸手才想起来,拨盘电话根本就没有重拨键。
这又是什么鬼?我百思不得其解,恨不得把自己的头发抓下来几撮。
直到今天,我终于又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出现在电话亭里,我竟有一种如获至宝的感觉,当下装作若无其事地骑着电动车飞驰而过,然后迅速在前面转了个弯,在旁边的一片苞谷地里跳下了车,为了避免再次暴露,我干脆一路匍匐前进爬到了电话亭旁边的草丛里。
这个电话亭是建在一片荒废的农田地里的,所以周围有很多长荒了的草,只有电话亭前面是有人定期除草的,想来是为了让来打电话的人不要太感觉太封闭吧。
我趴在草丛里,竖着耳朵听,就听见那个男人说道:“你说句话让爸爸听听,叫爸爸,叫爸爸。”
叫爸爸,电话那边必然是儿子或者是女儿啊,这个玩笑可不能乱开,要知道饭可以随便吃,爸爸决不能随便叫啊。
“就一次,你叫一声,让爸爸再听一次,呜呜呜.......一次就行。”
我去,这怎么还哭上了,我更诧异了。
“算了,小文,下次爸爸再给你打电话吧,你要乖,要照顾好妈妈,知道吗?乖儿子。”
男人挂了电话犯了半天的愣才离开,我等他走了之后一个高从地上跳起来直扑电话亭,拿着没有声音的听筒“喂”了半天。
我靠,这到底是都是什么鬼!我感觉自己要被折磨疯了。
“你干嘛呢?”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吓得我差点从电话亭前面撞出去,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老人,枯树皮一样的脸上长着一对三角眼,大大的蒜头皮子,嘴型有点发瘪,想来嘴里的牙齿已经不剩几个了。
“啊,我,这个,那个......”我被问的一时语塞,拿着听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打电话?”老人问道。
我恍然大悟,急忙把听筒在老人面前晃了晃,“啊,是啊,打电话,我打电话。”
老人笑了,原本严肃的枯树皮脸瞬间变得有些滑稽,活像是魔戒电影里面的树族长老,我为了缓解尴尬气氛,也跟着傻笑起来。
“你是新来的那个快递小子吧。”老人问我。
“哟!大爷您还知道我呢?”我这人本来就自来熟,一见气氛有所缓和,马上进入角色。
“知道,知道。”老人背着手转身往外走,头也不回地说:“来我家喝杯茶吧。”
村里的人不像城里的人互相不来往,尤其是这样的老年人,能有个人陪他说说话以排解无聊,对他们来说自然是极好的。
老人的家很简单,陈设也都和老爷子一样老旧,透着一种远离时代的错位感,老人家一进屋就忙着给我沏茶倒水,我有些过意不去想要帮忙,却被他赶到了屋里等着。
老人家的动作慢,一时半会儿弄不好,我闲着无聊,便随意看着墙上挂着的照片,这种墙上挂照片的习惯是老年间人家的习惯,一个原色的木框,里面镶着两块玻璃,两块玻璃中间夹着好多张照片,有黑白的有彩色的,黑白的有可能是家里早已故去的长辈,又或者是老人年轻的照片,彩色的则多为家中孩子们的照片。
老人家的相框里全是清一色的黑白照,其中一张双人合照在众多照片中成功吸引了我的目光,我下意识地又凑近了一些去看。
照片里的年轻男人穿着一套中山装,留着干净利落的发型,正值壮年,眼神眉宇之间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英气,身前身后带着一股青年人的威风,从容貌上能够看出就是年轻时候的老爷子。
没想到还挺帅的啊,我一边看一边想。
老爷子旁边站着一个当时足算得上妙龄的少女,年纪和老人家差不多,我想应该还要年轻几岁,脸上虽然画了妆但还是透着一股稚气,身上穿着一件碎花连衣小裙子,虽然现在看来有些土了,想来当时这位“奶奶”一定是很稀罕的。
中山装,碎花裙,这在当时也算是引领时尚了吧,我想着,不免呵呵一笑。
“傻笑什么呢?”老爷子端着个古香古色的茶盘子走了进来,我急忙接过来,老爷子甩甩手上的水,笑道:“你小子偷看我的照片,还笑话我。”
“没有没有,您年轻时候多帅啊,简直和我不相上下了。”我打趣道,将茶盘子放在木茶几上。
“脸可真大呀,我年轻的时候,那可是十里八乡的头号美男子,你刚来不知道.......”
咱俩到底谁脸大呀,我听着老爷子的话,不免暗自好笑。
“旁边那个,是奶奶吧。”我问。
没想到我这一问,本来挺高兴的老爷子笑容一下子就收了,叹了口气,拿起茶壶来开始洗茶具。
“是啊,都走了三十年了。”老人的声音透着无限的伤感,让我这性情中人也不免黯然神伤起来。
后来我才知道,老爷子的老爹老老爷子当年是村长,家庭条件比较好,所以老爷子在十几岁的时候就被送到城里去读书了。
后来到了适婚年龄,老老爷子给老爷子物色了邻村的一位大户家的闺女,结果却没想到儿子在城里已经和知识女青年,也就是照片里的碎花裙奶奶私定终身,纵是老老爷子家法如山,也没拦住儿子和爱人私奔的脚步,结果就在两人出逃的第五天,老老爷子就气死了,老爷子的娘没过多久也撒手人寰,身归那世。等到老爷子带着碎花裙奶奶两个月后回来摸情况的时候才听说准信,族里的家长扬言见到他就活活打死他和碎花裙奶奶,老爷子一怕,没等天黑就又跑了,这一走,就是四十五年。
后来碎花裙奶奶因病去世,两人膝下并无儿女,老爷子孤苦一人,重回故里,好在村里给他安排了房子,老爷子就此住了下来。
“唉,委屈人家了,一辈子连张结婚证都没领过,死的时候我们穷的连郎中都请不起。”老人家脸上写满了沧桑和悲伤。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喝茶以解尴尬,好在老爷子自己懂得开解,沾了沾眼角的泪珠,说:“陈年旧事,不谈也罢,不谈也罢。”
又聊了几句有的没的,老爷子开始对我的来龙去脉好奇起来,问道:“小子,你姓个啥呀?”
“我姓张。”我回答,“前阵子调过来的。”
“咋想起来上着破地方来了,穷乡僻壤的。”
“我光棍一人儿,到哪都一样,再说我也不喜欢城里,太闹。”
“多大啦?”
“三十五了呗。”
“咋不说个媳妇啊,你爹妈也不着急?”
我早就料到有此一问,心里做着十二成的防备,但是这一句还是触动了我的心事,往事一幕幕不由得在脑中回放起来。
那都是我不愿谈及的事情,所以我也不回答,干脆转个话题。
“老爷子,那电话亭到底是咋回事啊?”
老爷子闻言表情变得有些惆怅,眼神看着窗外,似乎在想什么,过了良久才又说道:“那是我故意留在那里的。”
这里有故事,我的好奇心再次被点燃。
“以前我和老婆子在南方,工作需要,我经常要出差,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一次,待不了几天就又要走。”
老爷子说着,眼睛一直望着窗外,似乎就是不远处野地里电话亭的方向。
“那时候联络不方便,只能隔几天用单位的电话联系,我总说让她一个人在家委屈她了,她就总说没事,挺好的。”
我不由得想起现在的男男女女,结个婚又是房又是车,没等结婚就担心离婚财产分不明白,和两位老人家的感情一比,瞬间虐成战五渣有木有。
“后来她去世了,我这才体会到独自一人在家守着是一种什么感觉,所以我干脆想回来算了,临走的时候为了留个纪念,把当时老婆子跟我通话的电话机要了过来,当时都换新的了,旧的反正也没人要,领导就答应了。”
“您真痴情。”我竖起大拇指赞叹。
“我这辈子和谁都没话说,就和老婆子说了一辈子也说不够,如今老婆子已经走了,就算是有再多的话也没人听了,只能对着破电话说,让风来传递吧。”
“所以就叫风之电话亭了。”我恍然大悟。
“那都是来打电话的人起的名字。”老爷子说。
“不是,那电话不是坏的吗?那些人......”
“他们都是需要借助风传递信息的人。”老爷子文绉绉地说了一句,我一看,这是年轻时候的文青病又犯了。
“啥意思啊?”我还不明白。
“多趴几次草棵儿你就懂了,喝茶,喝茶。”
嘿!这老爷子还给我卖个关子,我心里这份着急就不用说了。
从此以后,我就和这个电话亭杠上了,我非要搞清楚这里的猫腻不可,于是,电话亭里的草棵儿就成了我的固定隐蔽地点,每当有人来打电话被我看见,我就会躲进去偷听。
让我没想到的是,第一个被我撞上的就是那个曾经被我惊走的少年。
他这次来的时候传了一件蓝色的风衣,带着一条白色的围巾,背着个时髦的黑色皮书包,我这次近距离观察,发现这孩子的长相当明星绝对能火,比什么BOYS帅多了。
“喂,爸。”这孩子很熟练地操作这电话,对着听筒说道。
我明知道听筒里不可能有人回答,但是还是竖起耳朵听着,心说万一那老爷子会妖术呢。
不过还好,我没听见有人回答,但是少年却依旧自顾自地说着。
“爸,那天你为什么要去,为什么是你,你们组那么多人为什么非要是你。”
他语气很强烈,似乎在责备着自己的父亲。
“你知道我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吗?啊!”少年继续说着,“你知道我妈现在过着什么日子吗?麻烦你死就死不要做什么英雄好吗?我和妈现在稍微有一点不尽人意的地方就会被人指指点点,说英雄的家属素质怎么这么低。为什么?我为什么要承受这些,为什么啊!”
少年越说越激烈,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但是在情绪最高涨的时候,少年却哭着说:“爸,我好想你,你回来吧,咱们不做英雄,就给我做爸爸好吗?爸,回来吧......”
我趴在草丛里,同样泪流满面。
后来我才知道,这孩子的父亲是一名消防员,在一次抢险中牺牲了,组织上虽然追任为烈士,又有诸多待遇,但是在孩子和妻子的世界里,就算是金山银山恐怕也无法替代父亲和丈夫的存在吧。
少年走后,我去了老爷子的家里,老爷子正在窗边晒太阳,见我来了,并没有起身,估计是从我的神情中看出了端倪,只是微笑着说道:“懂了?”
“懂了。”我淡淡地回答。
“你自己呢?”老爷子突然问。
“我......我没事儿。”我把眼神转向一边儿。
“去打个电话吧。”
“我没有什么和他们说的。”
“拿起来就行了。”老爷子脸上的微笑着,语气里有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让我不敢质疑。
我拖着脚步再次回到电话亭里,这次我面对那台老旧电话机的时候,却说什么也不敢伸手去抓听筒。
“拿起来行了。”老人的话在我脑子里回想着,我做了几次深呼吸,终于把手伸了出去。
听筒触手的感觉很光滑,有点滑腻腻的,也许是总有人拿的缘故。我把它放在脸侧,听筒里没有任何声音。
不,有声音。一个“呼呼”的声音猛然在我耳朵里回荡着,我仔细辨认,却又没了。
这就是风的声音吗?我想,风会把我的话带给他们吧。
“喂。”我轻轻说了一句,耳畔依旧是不仔细听才会出现的风声,“爸,妈,臭丫头,你们在哪呢......”
一句出口,眼泪失控。
八年前的一场地震我死里逃生,作为家里唯一幸存者的我,八年后依旧不同意在早就买好的坟地给我的父母以及小妹立上衣冠冢。
官方给我的答案是失踪,我的理解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八年过去了,虽然我已经基本接受他们三个就埋在我家乡的那一大片还没有清理干净的地震废墟里,但是我一天不见到他们,我就无法让自己承认他们已经真的死了。
哪怕有一天我看见的是三具森森白骨,我也认了。
“臭丫头,你长高没有。”我尽量让自己不那么哽咽,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哥都想你了,你咋也不回来看看哥呢。”我双腿发软,只好蹲下来边哭边说:“哎呀算了,你也大了,不管去哪,好好活着。”
“妈,您肩膀还疼吗?”我妈有肩周炎,平时胳膊都抬不起来,阴天下雨就疼得睡不着。
“八年了,臭丫头都十六了,您别老省着她,疼就让她给您揉揉。”我瘫坐在电话亭里,似乎我妈真的就在电话那边听着,“我跟您说,这个早恋的事儿啊......”
“爸,您也不管您儿子了,知不知道我八年来一直都是强迫自己活着,我就怕你们万一哪天回来了,我他妈死了,那可就裤裆放屁造两茬去了。”我小时候最喜欢和我爸玩,如今哭得精神恍惚,似乎听见了他在电话那边笑话我的声音。
“笑啥?您还好意思笑。”我像是在撒娇,却控制不住感情的瞬间爆发,对着话筒哭喊道:“不管你们在哪,回来吧,我好想你们......”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多久,当我从电话亭里出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是繁星点点,早已入夜了。
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我第一次体会到“离开我们的人都会化作天上的星星注视着我们”是种什么感受。
每个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都会经历生离死别,人之常情,在所难免,纵是不情愿,也没法逃避。也许在失去了之后我们才会意识到,曾经有那么多的话都没和他们说,每每想到这里,就恨不得离开的人是自己,也让这些狠心离开的人尝一尝这失去的痛苦才好。
然而痛恨过后,依旧还是无尽的想念,就算知道他们已经永远的离去了,也会在心里期盼着他们会在某一个下午,像往常下班回家一样推门而入,满脸笑容地和你说话。
失去的痛苦,无法痊愈,也没法忘记,所以就拿起听筒说出来吧,就当对方依然存在一般地说出来,让风把这些话带给他们,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