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上午在北野写生,寒食刚过,风和日暖。柳叶初裁,满地芝兰。偶有小丘,雏菊星乱。画至午间未完,困极,躺在丘边一石板小憩。最近流行穿越剧,不料一觉回到了古代,发生了许多荒唐事。
邻里亲朋具在,衣着打扮怪异,非唐非宋,非明非清,不知是何朝代。逢大年三十,迎列祖列宗,魂就堂位。正月初一,串门拜年,先进正堂跪拜先祖,后给长辈拜年。年间正餐,一敬众神,二敬祖宗,而后自食。至正月十七,送祖先亡灵安息。老幼男丁,携带烟花炮竹于祖坟祭祖。如此,这个年算过完了。爸爸指着坟头讲,这是太爷,那是老爷……村里老人很在意自己百年之后,能否入土为安。这是家乡的千年风俗。
某年春天,皇帝崩,改朝换代,名曰新朝。自上而下,改旧礼,兴新风。新朝以利为尊,重商而轻文教。更奇特者,竟以孝为耻,以敬为贱。时有青年娶妻而将年迈父母赶出家门之事。学生打骂先生,亦被赞为乐事。官宦无不贪腐,商贾无不奸猾。油奶米面,无不掺假。烟酒药料,难求真货。水枯地竭,久无青天。老幼行骗,行善者绝。强盗贪官,只要有钱,皆是模范。事不关己,麻木不仁。如此多年,纲常已乱。民食毒粮,住危房,吸臭气,待死亡。
某年,有人打起了死人的主意。县里强制推行火葬,土葬被列为陋俗。凡田间祖坟,需先撅尸骨而后火化,迁入规定陵区,需按年交租,且贵得很。拒迁者,平其坟,砸其碑。
老人聚在胡同里,声音弱得发抖。有人被“火葬”吓得魂不守舍,但无法抑制悲愤之情,说宁愿埋自家猪圈里,也不能火化!有的说宁可埋在地窖里,也不愿葬于他乡。但人不愿把老人埋在家里。
这时一少年说:新朝政策也道理,火化后就剩一把灰,不占地儿。田里坟头越来越多,而耕地不增,长此以往,满地坟冢,无田可种。难不成春种死人而秋收五谷?现在是新朝,也要改一改昔日陋俗。
老李头:入土为安,千古传统,怎么就成陋俗了?逝者不能安息,生者何以安心?
少年:并非不让你安息!是先火化再埋到陵园,新朝时兴这样。只是年限略短,还要交租。
老张头:火化后尸骨无存,灵魂息于何处!况且千家祖坟挤于一处,喧闹得很,逝者何以安息?坟冢到期,交不起租,冢中之人岂不成孤魂野鬼。清明后代无处祭祖,子孙不知祖宗是谁。祖辈世代定居于此,如今死后却要烧成灰,埋在别处。世间悲事,不过如此。
少年:愚昧,落后,死后一了百了,鬼魅亡灵皆是虚诞。倒不如一把火烧成灰,掺在粪里做绿肥,免得徒增儿女负担。
老张头:我看是有人以墓地谋利,官商勾结,倒行逆施。说土葬占用田地不假,葬在陵园就不占土地吗?
老李头:川人吃惯了米,你非逼着他们改吃馒头。晋人吃惯了面食,你却逼着人家天天吃米。哪有这样的道理。另外,有人住得起陵园,让他们住去,咱们可住不起!我们已是老无所依,现又死无葬身之地。唉!盼老天垂怜!
少年:新朝推行新策,城里人已经烧了。为何城里人烧得,而乡下人烧不得?城里人葬得陵园,而乡下人葬不得?与时俱进,传统的东西也要革新。只要活人有饭吃,管死人做什么。城里人文化高,兴这个。跟着城里人走,肯定没错。
老李头:啥叫文化!祖辈世代能躬耕于此,靠的就是传下来礼义廉耻,孝敬忠信。逢新朝,无视长辈而不知礼,蝇头小利前而忘义,为官巨腐而远廉洁,举国投机而不知耻,驱离父母而不知孝,打骂先生而不知敬,叛国投敌而不知忠,四海造假而不知诚信。这叫文化?文化为何物?不就是历史吗!不就是传承吗!不就是对先祖的敬畏吗!文化不是对名利无穷尽的追求,更不是对大地不穷尽的索取。金钱,不能当作文化的尺子。强盗马匪有钱,贪官奸商有钱,但他们就一定有文化吗?不要动不动就城里人兴这个,兴那个。书读得多,未必是好事,得看读的什么书。是教人忘恩负义的书,还是贪图名利的书?是破坏规矩的书,还是算计人心的书?很多人书读多了,却读成了软骨头。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但做人不能忘本,根儿断了,人就变得轻飘了。现在很多人就是要断根,要忘本。
老张头:其它的都好说,火葬是万万不行……
老人们争论不休。东拉西扯,一会儿谈到灵魂,一会儿谈到文化。声音从小到大,天色从早到晚。没有结果。
撅祖坟焚尸骨而后迁葬的事儿,即使刀架在脖子上,村里人也不会干。这是做人最后的底线。即使无知少年,对祖宗亡灵最起码的敬畏感还是有的。他们最多就是削削坟头,砸几块墓碑。骂人不过辱人祖宗,坏事不过撅人祖坟。所以新朝规定:自家祖坟自己平,自家石碑自己砸。起初是乡绅带头,百姓观望。后来衙门来了人,抓了几个硬骨头。几天后,村里的中年男人扛着铁锨和大铁锤,陆续前往各家的祖坟……起初是装装样子,削削坟头,扳倒石碑。后来官老爷带人检查,要求彻底平其坟,碎其碑。运动越演愈烈,百姓持锹携锤网扫全城,见坟必铲,遇碑必砸。名胜古碑、功绩丰碑等无一幸免,甚至路边的路标界碑,也被砸了。
关于平祖坟的事,村民还是配合的。可怕的是:新朝规定,刚过世的老人三日内必须火葬!偷偷土葬者,罚自家后人撅尸火化,并罚款五千。举报者奖励五百。
村北老张头消逝了一周之后,村里来了很多黑衣陌生人,说是上面派来的。他们强迫张叔家人带路,最后找到了偷埋老张头的地方。地皮上的麦苗整齐得很,甚至找不到下锹的缝儿。老张头像地瓜一样被扒了出来。左边围着数十个黑衣人,右边围着大半个村子的百姓。那一瞬间,一片死寂,土里的蚯蚓也屏住了呼吸,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谁都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领头的逼着张叔烧尸,张叔哭喊到:他爹临走前曾从床上滚落在地,向自己下跪,叮嘱无论如何要留个全尸。接着,一些黑衣人拦着张叔一家,一些黑衣人往老张头的尸体上泼了油,大火烧开了。老李头最先憋不住了,紧跟着所有的老人都爆发了。有的拿着拐杖,有的赤手空拳,向黑衣人齐刷刷地抡了去。接着是愣头青的少年,青年也上了,后来中年也回家拿了铁锨锄头之类……
老张头被烧焦后,在村口补了后事,白棚搭了半条街,响器队的唢呐吹透了整个乡里,吹透了生与死。来吊孝的亲朋邻里排到了邻村。随着主事的呐喊,吊孝的人成三角队形,缓步进入灵堂,领头的行三拜九叩大礼,跟班的行长跪礼。下葬时,数十人手抬棺木,绕村缓缓而行,直至祖坟。张叔给老张头修了一个两米多高的大坟,大得像蒙古包一样。
有人说:老张家这是在造反。但像老张家这情况,数不过来。
接下来的几天,村里炸了锅,男丁们天天聚在一起,妇女小孩围在后面。再后来是几个村的男丁聚到一起。有人砸了县衙。某天夜里,衙门来人抓走了张叔和几个叔伯…
没过多久,平坟运动失败,各家祖坟修缮如初,不少后人为谢罪先祖,特立大号石碑于坟前。
突然,听见有人喊我,我醒来发现只是石板一梦。此梦荒诞至极,料想世间断定不会有此等下作之事。我起身发现石板上有字迹残痕,以纸拓之,竟是「□□□之墓」。后请人立之而后祭拜,以示敬畏。与画友聊起此梦,皆言此梦太过荒唐。自古以来,均以孝为百善之首,乌鸦尚知反哺,何况是人呢?然此梦境之真,使我久不能忘,遂记之。
2016年4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