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邵老师,求你,求你带小叶走吧!”
叶蓁双手拧着帕子,一双杏仁般的双眸泛着晶莹的泪光。她已经在心里打了无数遍的草稿,照着预想的,她继续仰首恳切地凝望着邵洵礼,泫然欲泣:“……我二哥罔顾我的意愿,竟然要将我嫁给杨副师长做姨太太……邵老师,你应知道,小叶,小叶对你……无论如何,小叶是势必宁死不嫁!所以家,我是回不去了,再回去我二哥非得将我锁起来不可。为今之计,小叶只想跟着邵老师你……”
未等叶蓁把话说完,邵洵礼扬声打断她:“叶三小姐,邵某今已离开你们叶家,本着你我师徒一场,我今天原也不该与你私下会面,此其一。其二,恕我直言,邵某早已定有婚约,实不敢接受叶小姐你的好意。”
“邵老师!……小叶不信,我不信邵老师你对我竟无半点喜欢!”叶蓁急了,事到如今,叶家已由她二哥叶良辰做主,她虽有“叶家三小姐”的名头,却是事事由不得自己。邵洵礼已然是她眼下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邵洵礼蹙眉盯着眼前的少女,她在贴身的藕荷色旗袍外面裹了一件深灰色的大衣,厚厚的大红色围巾绕了两圈,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剩下一双灵动的双眸露在外面。夕阳即将西下,外白渡桥上的风很大,吹起了她额前的碎发。邵洵礼记起两年前他初到叶家授课,原以为是个安静乖巧的女学生,却未料到她竟是叶家骄纵任性出了名的“混世小霸王”。想想偌大的一个叶家仅有的女娃娃,叶家老爷子在世时又将其视为掌上明珠,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不可谓不疼爱至极。然而短短数月,风云变幻,先是叶家老爷子离奇身亡,再是叶家遍布上海滩的商行一家接一家地倒闭,昔日上海滩内呼风唤雨的叶家,一夕之间却已显了物是人非的迹象。
邵洵礼想她小小年纪便历此种种,心里也不由一阵唏嘘。
“邵老师,如今眼看日本人都已经胆敢肆无忌惮地在租界内动手杀人,说到底,英、法租界也终究不是安享太平的避难之所。如果邵老师你愿意,小叶可以和你一起逃到香港,只要到了那里,便再无战乱之忧!”
邵洵礼将公文包夹到腋下,他最后替叶蓁拢了拢围巾,沉吟道:“叶三小姐,外面风大,你还是回去吧。你二哥与你一母同胞,终究不会害你,万事也皆可商量。你已经十七岁了,行事切不可自作主张。早点回家吧,我走了。”
说完,邵洵礼转身离去。
叶蓁咬唇盯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一阵风吹过,将方才邵洵礼留在围巾上的温度吹散。她把吹乱的发别到耳后,提起脚边的小行李箱,叶家她是断乎回不得,眼下实无安身落脚之地,尽管邵洵礼回绝了她,但她始终不信他能对她视若无睹,只要她佯作可怜,他势必不会不管她。
(二)
邵洵礼回到弄堂,外面尽管内忧外患,但弄堂里的灯光却依旧温暖。倪琅给他留了门,推门进屋,只见白炽灯下,她静坐在缝纫机前,还在赶着他年下要穿的那件长袍。
“倪琅,我回来了。”仿佛深怕惊到她,邵洵礼放柔了声音走至她身旁。
倪琅闻言抬起头,她穿着素净的月白色旗袍,眉眼弯弯,就连神情都像极了月色,温温婉婉,如春风,似秋月。
“怎么才回来,厨房里还给你热着八宝饭呢。我去盛给你。”她说着起身。
“我自己去吧。”邵洵礼放下公文包,说着便往厨房去,忽又想起什么,回头嗔道:“大冬天里头,也不知道加件坎肩,也不怕着了凉。”
倪琅掩着嘴轻笑,“是是是,邵老师。白天在学堂里教育学生,晚上回来又教育起我来了。”
吹了一肚子的冷风,一碗热乎乎的八宝饭下肚,邵洵礼这才感觉身体暖和了起来。晚上,他照旧在客厅的圆桌上备着课,倪琅在他身后,缝纫机的脚踏板规律地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约莫九点多钟,屋外隐隐约约传来了“桂花赤豆汤要伐”的叫卖声。
邵洵礼把教案放回公文包里,回头望着倪琅,道:“时候也不早了,早点休息吧,当心伤了眼睛。”
“就好了,你先去睡吧,晚安。”
邵洵礼灯下看着倪琅出了一回神,他检查了一遍门窗,这才踩着老旧的楼梯板上了二楼。这间老屋已经有不少年头了,面积并不大,但供邵洵礼和倪琅两人住倒是绰绰有余。楼上二间不大的卧室,大的他让给了倪琅,小的他除了作为卧室,甚至还隔了一部分出来作储藏室。
自打倪琅投奔过来,尽管两人早有婚约,也实非同处一室,但弄堂里的人都爱嚼舌根子,背地里没少议论倪琅不清不楚的身份。
邵洵礼本想尽早给倪琅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分,奈何她热孝在身,眼下也只等半年之后守孝过了,他方可明媒正娶地许她一个婚礼。
更深露重,邵洵礼躺在床上,想起傍晚种种,心里终究不无担心。第二日一早,天将将亮他就起了,轻手轻脚地下楼,拉开门闩,推开门脚方跨出,便眼尖地发现门外边有一个人蜷缩着坐在地上。
听见开门声,叶蓁把脑袋从双膝间微微抬起,她认出了邵洵礼那双常年穿着的藏青色布鞋,视线往上,可不就是正一脸错愕、诧异盯着她的邵洵礼,她的邵老师。
“邵老师……”才开口,叶蓁的眼泪就如同北平冬日里的冰雹子般,不管不顾地砸了下来。从小到大,她何曾如此这般狼狈地坐在别人家门前过?夜里的风又大又紧,而她就这样裹着围巾被冻了一整宿。
她吸了吸鼻子,越发委屈地哽咽道:“……我,我一直在你家门口,不敢,不敢叫你开门……邵老师,你别赶我走了,我实是没地方去。”此时此地,此情此景,这是叶蓁最后的绝招了。可尽管有意故作可怜,然说着说着倒也真勾起了她心里的无限委屈。
邵洵礼自上而下俯视着叶蓁,她两只手环抱着自己,鼻头已经被冻得通红,两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看上去好不楚楚可怜。轻叹了口气,他伸手扶她从冰凉的地上起来,带她进屋,又从客厅角落那张躺椅上拿了毛毯给她披上,吩咐她:“你先坐会儿,我到厨房给你熬碗姜汤驱驱寒。”
叶蓁紧紧裹着毛毯,眼睛不舍地目送着邵洵礼掀起垂帘,背影消失在门后。她弯起唇角,松了口气,她到底是进来了。思及此,她环顾这间不大的两层式老屋。一年多以前,她因跟邵洵礼置气,气他死活不答应带她去聚赌坊转一圈,因而称病逃课,却未料到,身为老师他竟也任由她逃课,非但不予关心,甚至问都不问便直接收拾收拾教案后就离开回了家。叶蓁见如此,气得直接从床上跳起,二话没说便让司机把车开到弄堂口。捏着鼻子穿过弄堂走到了他的门前,她却死活不愿进屋,只在门前叫唤着“邵洵礼,你给我出来!”
然而此时,她还是进了来。真的进来了,屋里家具摆设虽看上去有了年头,但都整齐干净,且一应陈设也都不难看出邵洵礼的影子……只除了那台缝纫机,以及随意搭在机器身上的那件女式坎肩。
姜汤加了冰糖也依旧略苦,叶蓁刚尝一口就要放下,却在看到邵洵礼不赞成的眼神后仍是硬着头皮蹙眉往口里灌。
“洵礼。”
叶蓁维持捏鼻灌姜汤的姿势闻声转身,在见到倪琅第一眼后,她挑了挑眉,放下手里的碗,佯装惊讶地瞪大了双眸,看看倪琅,又望望邵洵礼。
见叶蓁虽披着家里的旧毛毯,但观其周身上下,上至戴的首饰,下至脚上的高跟鞋以及随意搁在脚边的皮包,皆不难看出价格不菲。倪琅打量了两眼叶蓁,继而走到邵洵礼身边,以眼神询问他到底什么情况。
邵洵礼将倪琅按坐到叶蓁对面,为其介绍:“这是我的学生,姓叶,你叫她小叶便是。小叶,这是倪琅,我的未婚妻,你可以……唤她师母。”
叶蓁咬了咬唇,仰着脸笑嗔:“邵老师,倪姐姐约莫不比小叶大上多少,唤声‘师母’岂不是把倪姐姐给叫老了?”说着,叶蓁故作乖巧地望着倪琅,卖乖道:“姐姐你说小叶说得是与不是?我还是叫你一声‘倪姐姐’吧。”
这还是邵洵礼第一次主动当着外人以“未婚妻”称呼她,倪琅不由含羞带怯地觑了邵洵礼一眼,又亲切地对叶蓁说:“小叶喜欢怎么称呼便怎么称呼吧。”见叶蓁捧着的碗里还有未喝尽的姜汤,倪琅随即起身,望着邵洵礼笑道:“小叶来得早,约莫还没吃过早饭呢。我去厨房熬点粥,你去弄堂口的摊子上再买点油条、酥饼来吧。”
说完,倪琅又再招呼了叶蓁后便去了厨房,留下邵洵礼和叶蓁两人在客厅。
喝了半碗姜汤,叶蓁已经缓过来了,她又吸了吸鼻子,站起身睇着邵洵礼笑,“邵老师,我陪你一起去买早点吧!”
(三)
叶蓁挨着邵洵礼走在弄堂里,嘴上喋喋不休地说着些什么,奈何邵洵礼两句里听不进一句,一门心思都在想着到底该怎么处理他身边这号“烫手山芋”。
叶蓁可不就是名副其实的“烫手山芋”,堂堂叶家三小姐,现又是军统杨副师长要的人,无论是哪边,他邵洵礼区区一个中学教师都是万万惹不起。可毕竟师徒一场,况叶蓁耐着一夜寒冻在他门前,让他再如昨日一般将她赶走,他终是于心不忍。为今之计也只得让她暂住家中,今后如何只好再作打算。
邵洵礼私下里只对倪琅称叶蓁不过是擅自离家出走的孩子,他也已与其父母联系过,为怕激得她更离谱的行径,因而决定让其先暂时寄宿几日,待他好生劝说教导后再让其自己回家。
对于邵洵礼的话,倪琅倒也并不起疑,任谁看,叶蓁都是家境殷实人家的女孩子,闹出离家出走这么一出倒也合情合理。
邵洵礼给学校请了一天假,他把倪琅那间大卧室从中间用帘布隔了开来,又把楼下的躺椅搬上楼展开,铺上厚厚的棉絮,简易的床铺算是做成了,可叶蓁随身只带了换洗衣物,一应生活起居用品一概需得重新购置。
“倪琅,你和小叶留在家,我出去买些东西很快回来。”交代完倪琅,邵洵礼越过叶蓁时又轻声叮嘱她:“没事便别往外面瞎跑。”
出了弄堂,邵洵礼先后进了几家商行才买齐了东西,他抱着纸袋往回走,在路过一家服装店的时候,透过橱窗的玻璃,他意外发现身后数十米外几个身穿黑衣的打手正鬼鬼祟祟地跟着他。看来就连他,叶家都是宁错过不放过,已经派人跟上了。
邵洵礼不动声色地加快步子,到了路口,他见有报童在卖报,便停下买了张报纸转过身佯装看报,再趁着那几个黑衣打手蹩脚地赶紧转身找地方躲的空当,邵洵礼一个转身就躲进了路口的咖啡店。他窝在咖啡店直等那几个打手往别处跑远了,这才出来。回去的路上,他刻意留了份心东绕西绕,确定身后无人跟踪了才赶回弄堂。从长袍里掏出钥匙直接开门进屋,进去后复又将门反锁。
倪琅闻声从厨房走出来,见他无端端大中午反锁了门,不由好奇问他:“怎么了?瞧你这一脸的细汗。给,快擦擦吧。”说着,她走上前将别着的帕子递给他。
“小叶呢?”邵洵礼没见到叶蓁的身影,不免担心叶家的人是不是已经找到家里来了。
倪琅指了指二楼,回他:“我见她似乎又累又困,像是还发烧了,就让她先躺着睡会儿了。”
邵洵礼闻言点了点头,走到桌旁,他将才买的报纸摊在桌上,犹豫再三,终是开口征询倪琅问道:“倪琅,如果……如果有机会我们得以渡到香港,你是否愿意?”
“香港?好端端的……”倪琅走近他,见桌上摊着的报纸头版头条赫然一条醒目的标题:“国民政府军秘密调遣兵力,中日两方交战迫在眉睫,沪罹难在即!”
“以上海现在的局势,随时都有可能打起来,我们守在这个老屋里终究不是安身立命的长久之计。以我之见,趁着目前双方僵持阶段,我们不妨先渡到香港,直待局势稳定后再回来。你看如何?”
倪琅本就是孤女来投靠的邵洵礼,这种两国交战的国家大事,她不懂,也不关心。一切,只要邵洵礼说是便是,说不是便不是,她自然听之任之。
既然叶家已经派人跟踪了他,顺藤摸瓜找到弄堂来也是迟早的事。叶蓁的麻烦,他已经揽上身,没理由现在嫌麻烦将人驱走。况且,她既有法子离开上海渡到香港,香港倒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避难处。事不宜迟,邵洵礼上楼将事情经过告诉了叶蓁,又嘱咐了她和倪琅赶紧将贵重物品收拾一番,他们天将黑便动身。
(四)
“邵老师,倪姐姐,这是我同窗汪曼玲的府上。你们别看上海这么多码头,但其中十家有八家都是他们家的,待会我进去跟她说一声即可,她会替我们安排船只。”
倪琅站在邵洵礼身侧,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问叶蓁:“我们?怎么……小叶你也要跟我们一起搭船渡到香港?”
叶蓁不待邵洵礼出言解释,先笑向倪琅道:“倪姐姐,说实话渡到香港还是我建议邵老师的呢,要不然依他的性子他哪里能想到这个法子。你放心,我们先到码头,我家人也随后就到。上海现在这么乱,是该躲一躲了。这么好的去处,怎么能就让你和邵老师去呢?你说是不是?”
说完,叶蓁噙着笑回视邵洵礼,“好了,我们进去吧。”
叶蓁按了门铃,汪家的管家阿婆出来接了他们三人进去。“叶小姐,您随我来,我们小姐正在楼上选礼服呢,听见您来了,特让我带您上去帮她选。就麻烦您这两位朋友客厅里先稍候一下。”说着,管家阿婆又唤:“小靛,还不给客人看茶!”
叶蓁与邵洵礼对视一眼,随即跟着管家阿婆上了楼。楼下,邵洵礼和倪琅坐在客厅,丫鬟小靛端了茶送来,邵洵礼趁机问她:“不知道府上这两日的旧报纸可曾留着?”
“旧报纸?有有有,先生稍等,我这就跟您拿来!”
丫鬟小靛将旧报纸拿给邵洵礼,他见今天的晨报也赫然夹在其中,思量再三,此地恐怕不宜久留。他霍地站起身,才站起,汪家的门铃便响了,丫鬟小靛风一般地跑过去开门。倪琅见邵洵礼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一双眼睛盯着门口,看上去有些紧张。她不知所以,只是也跟着他站了起来。
只闻门外先是几声朗声大笑,随后一个西装笔挺,戴着礼帽,手拄拐杖,年纪看上去约莫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领了三个日本军官走了进来。
中年男子进门瞥见邵洵礼两人倒也并不讶异,他把礼帽取下来递给小靛,又松了两颗西装扣,“小姐呢?家里来了客人也不知道出来招呼。去,把小姐叫下来!”
“是,老爷。”
中年男子拄着拐杖,一跛一跛地走近邵洵礼,伸出手与他相握,“在下汪荇任。先生怎么称呼?”
“邵洵礼。”
“哦,邵先生。邵先生在哪高就?”汪荇任一屁股坐进沙发里,示意两边各自坐。
“高就不敢,区区中学教师一名罢了。”
汪荇任笑,“老师好啊,教书育人,是个好职业。来,为你们介绍一下,这是伊藤中将、吉川大佐和石田中尉。”
邵洵礼一一看过去,那个被汪荇任介绍为吉川大佐的日本军官留着两撇小胡子,一双眼睛狐狸似的直把倪琅从头到脚地打量。邵洵礼把倪琅轻轻揽到身后,“汪先生,既然您有客,我们也不便多做打扰。先行告辞,改日再登门拜访。”
说完,邵洵礼拉着倪琅作势就走。
“怎么邵先生不是陪叶三小姐过来的?这就要先行离开了?”
脚下一滞,邵洵礼心想糟糕,果然他们今日前来即是送上门来的,原来这个姓汪的早就是守株待兔的打算。不仅如此,他竟然还把日本人也牵扯进来。且不说叶蓁叶家人的这层身份,现在整个上海滩还有谁不知道她还是杨副师长下了聘将迎进门的人。只要有了她,再以她牵制住她背后的叶家,那么毫无疑问日军势必将在上海滩如虎添翼,行事更加无所顾虑……
“汪先生何出此……”
“叶三小姐墙角听了这么久,该出来了吧?”汪荇任打断邵洵礼,他分明就连头也没回,却是料事如神。只见他话刚说完,叶蓁就从楼梯暗处现身走出来,与她一起下楼的还有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女。
少女走到汪荇任身后,后者拉起她的手轻拍了一记,嘴上说着怪责的话,口吻却满是宠溺:“曼玲不乖,又不听爹地的话了。说了你要帮爹地拖住叶三小姐,不让她从咱们家跑出去。你倒好,被她三言两语就忘了爹地告诉你的话了。”
“爹地……叶蓁是我朋友……”
“放心,爹地答应你,只要叶三小姐听话,爹地是决计不会伤害她的,好么?”汪荇任说这话的时候,眼皮微抬,笑睨了叶蓁一眼,其中所含意味再分明不过。
叶蓁板着脸走到邵洵礼身旁,伸手拉他的手,在被他甩开后,她退而求其次,又拉着他的衣角。
“哈哈哈哈,既然叶家三小姐与朋友刚好今日前来拜访,又恰逢我们今日举行晚宴,如果叶三小姐不嫌弃,不妨携你的两位朋友和我们一同前往。”年纪最轻的石田中尉将叶蓁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他的汉语说得很好,如果不知道他是日本人,他的口音几乎会让人误以为他就是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
(五)
倪琅被邵洵礼以身体不适留在了汪家,而他和叶蓁则被带到一所日军驻扎的公馆,说是晚宴,实则不过就是一群侵略者和卖国贼聚在一起商讨各谋己利的聚会。
叶蓁百无聊赖地走近邵洵礼,就势挽住他的胳膊。“其实你和倪姐姐可以不管我离开的。”
邵洵礼掰开她的手,警告她:“像你那样躲在暗处?”
“邵老师,那是人家害怕啊,害怕当然就要躲了。我还不是出来了么。”说着,叶蓁又挽了上去,“邵老师,你说我们能出的去么?”
邵洵礼忘了再次掰开叶蓁的手,该怎么离开这的确是个问题。
“邵老师,如果我们能顺利出去,你就和倪姐姐取消婚约吧?”
“什么?”邵洵礼一时没有听清她的话,“叶蓁,我警告你,类似的话如若你再胡言,我必定不会再管你死活!”
“承认吧,邵洵礼。如果你不喜欢我,你刚才在汪家明明可以离开为什么不走?你为什么突然又要带我离开上海去香港?为什么你会记得雪花膏我只擦姚记,头油我只用菲林斯?嗯?”叶蓁敛起脸上的嬉皮笑脸,接着道:“别跟我说什么‘师徒’!邵洵礼,你还想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别告诉我这些都是偶然,都是碰巧!这个世上没那么多偶然,有的只是必然,知道么?你,邵洵礼,就是喜欢我叶蓁!”
说完,不给邵洵礼任何反驳的机会,叶蓁离开,她径直走到伊藤中将面前,把手递给他。伊藤携着她款款步入舞池。邵洵礼盯着他们的身影,指甲掐进了肉里也浑然未觉。
叶蓁像是发疯了似的不放伊藤的手,拉着他满场跳舞,从这一首跳到下一首。既然已经深陷囹圄,担惊受怕又有什么用,倒不如及时行乐,随心任行。
邵洵礼背对着舞池,突然间,背后一阵阵惊呼,他瞬间回首找叶蓁的身影。只见叶蓁被围在人群的中间,他疾忙赶过去来到她身边。
将她揽入怀,邵洵礼盯着瘫倒在地不住抽搐的伊藤,“怎么了?”
“我,我也不知道……跳舞跳得好好的,他突然就开始吐血了。”
“胡说!是你,一定是你做了什么!”吉川大佐探了探伊藤的鼻息,再确定他已然没了呼吸后,不由暴怒地指着叶蓁就拔枪。“吉川大佐,稍安勿躁。”石田中尉走上前压低吉川的手,又对叶蓁说:“叶三小姐,这到底怎么回事?请你详细解释一下。”
“我,我……”
邵洵礼拍了拍她的手臂,对吉川和石田道:“事到如今,如果你们要想尽快抓到凶手,就不应该在盘问她身上浪费时间。”
“那依邵先生所言,当务之急我们应该怎么办?”石田比吉川冷静,他应该已经转过了弯子,知道这件事如论如何也绝不可能是叶蓁所为。
邵洵礼瞥了一眼吉川,仅对石田说:“先封锁整个宴会厅,再让今晚负责所有应侍的领班把所有应侍招齐聚集到大厅中央,一个一个地问他们大厅里有没有少了哪个同伴。”
吉川不明其中原故,只知吼:“姓邵的,你到底玩什么把戏?”
“邵先生的意思,今晚的事是有人假扮应侍所为?可为什么邵先生还认为凶手没有第一时间逃离而是还留在这里呢?”石田问。
邵洵礼看了一眼叶蓁,方道:“很显然这次的谋杀是凶手蓄意很久而为之。你觉得他会在不确定伊藤是否已死的情况下就甘心这样离开?”
“邵先生所言甚是!来人,封锁整个宴会厅,再把今晚所有的男女应侍统统带过来!”
刹时间,整个宴会厅内一片混乱,邵洵礼趁机把叶蓁揽到角落,先确定她是否有事,问她今晚是否喝了现场的任何酒或饮料。叶蓁只是摇头,待冷静过来,她见门口聚集了不少人都在嚷着要求放行离开,双方也正僵持难下。她抬头问邵洵礼:“邵老师,你说这是不是一个逃出去的好机会?”
叶蓁在洗手间里找了个日本女人换了衣服,随后挤在那群嚷着要出去的人里。邵洵礼则是趁乱打晕了一个角落里的日本兵,他从日本兵的腰带里拔出枪,再把枪藏到长袍的宽袖里,继而眼疾手快地移到大圆柱后,他瞅准时机开枪击碎了宴会厅正中央屋顶的大吊灯……
直至连跑了两条街,跑到人来人往的街市上,邵洵礼这才停下步子,他一手撑着膝盖弯着腰直喘气。叶蓁被他拉着,跟在他身后也是喘个不停,但抬头一见她被他紧紧拉着的手,她不由就乐出了声。
邵洵礼莫名其妙地回头打量她,“你还笑?”
叶蓁依旧不管不顾地盯着邵洵礼“咯咯咯咯”笑个不住。邵洵礼被她盯的受不了,这才想起来他还牵着她的手,于是松开。
“邵洵礼,你果然喜欢我。”叶蓁笑着直起腰,说得坚定。
邵洵礼望着她,这次,他没有再立刻否认。他只是仿似陷入了一种自我怀疑,双眼也失了焦距,不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等到两眼又恢复了清明,他却只是对叶蓁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