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原来写过同题短文,但感受和思路今非昔比,故重写)
牟宗三先生认为理解中国哲学需要过三关,一是文字,得能理解文言文;二是逻辑,能疏通文字间的义理;三是见,也就是洞见,能整体把握文字背后独到的视角和所揭示的真理。
要理解儒家思想,也必须过这三关。疏通文字这个不必过多说,文言功底不深可借助一些名家的翻译来帮助理解原文,比如杨伯峻、李泽厚等,如果文言功底深厚(这项技能的得来似乎也少不了大量的文言阅读),那就直接阅读原文《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这些原典是绕不过去的,否则儒家思想只是一个空壳,顶多只是一个骨架,而没有血肉),直接阅读原典,可能会有与他人不一样的感受。第二步是整理其内在的逻辑关联,理解其结构。这一点就很不容易了,因为中国哲学不是逻辑思辨式的,而是内感直觉式的,其道理直接体现在道德行为上,这是另一种类型的理性,一种知行合一式的领悟。说到此,其实已经涉及第三层领悟了,即对中国哲学的“见”,可以理解为整体把握,这是站在理解者角度,在儒家自身,这个“见”是对真理的“洞见”。要想理解儒家思想,不妨从儒家的“洞见”开始。
首先要辨析儒家对天的认识。在古代,人类对天免不了有一份猜想和敬畏,儒家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呢?
最著名的一句是“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阳货篇)虽然天不言,但四季有序运行,万物自然生息。所以“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子不语怪、力、乱、神。” “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孔子不是取消“天”只是不言“天”,因为不可把捉,说之无用,转而强调人能努力做到的事情,“不知生焉知死?”,言外之意是说把我们能朝向的生之事业做好即可,至于天,至于死,人没有能力理解就不要殚精竭虑的浪费时间。孔子是清醒的行动家。
既然要行动,就离不开学习与修炼。“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是一个纵向的过程,“从心所欲不逾矩”是最高的境界,其间“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学而时习之”“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学如不及,犹恐失之。”“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孔子的学习不仅仅是斗室中的理论研究,而是与实际的事业相结合,“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儒家的学思实践是一体的。后继的儒家孟子“养浩然之气”,《大学》《中庸》讲慎独,这些都是修炼的功夫。儒家强调“克己(克制欲望)复礼(施行周礼)”,把自己有限的生命,尽力的发挥到最大的价值,儒者是积极的,向上的。
这些行动的背后是否不考虑“天”呢?孔子如上所述,似乎在有意回避,孟子则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在《尽心篇》中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这是说“尽心”则可“知性”而“知天”!这是很了不起的洞见,这也是完全顺承(这个词有点贬损了孟子的价值,谁能说不是孟子的独自创见呢?)孔子的意蕴,“天何言哉?”“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尚书》)“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威自我民明威。达于上下,敬哉有土。”(《礼记》)也就是说天不会给你直接的告诉,人只能自己领悟所谓的“天意”,靠什么领悟?只能靠“尽心”,作为天造地设的人,已经秉承着所谓的“天意”,人的努力的把它实现出来,不就是在遥契并践行“天意”吗?
这是儒家对世界对人生很大的洞见。
其次要理解儒家的仁。这是儒家的第二个重大洞见。
孔子讲仁,没有直接的定义,有的例举(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有的是泛说(仁者爱人;刚毅木讷近仁。),有的是反说(巧言令色鲜矣仁!),对不同的人还有不同的说法(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这就需要从逻辑上整理仁的内容,这些内容是何关系?还可以站在自己的视角“发现”某种独到的关联。经历这一番思考后,接下来的工作是理解儒家内在的义理。
仁究竟是什么?是人的本质还是外在文化?
《论语》中有很重要的一段话:
宰我问:“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曰:“安。”“女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女安,则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
这是在讲仁之内在性,何以言之?只需追问内心“安乎”。你做事,你的内心“安乎”?普遍的规律是,人做了善事、该做的事情,内心是安的,做了错事、恶事,内心是不安的,即使是那恶人,内心里依然知道恶事不该做,只是为了利益而牺牲了自己的仁心,这就是沉沦,是道德沦丧。
这一点很说明问题,儒家不说外在的道德规范,只问你的内心,使人清晰的意识到自己内心之仁,这就是所谓的“人人可以为尧舜”的内在道理。孔子曰:“我欲仁,斯仁至矣。”这样就树立起人的道德主体,人的行为完全可以自己把控,尤其是面临道德问题,大是大非问题。
孟子之为亚圣是有道理的,因为其思想与孔子一脉相承,只是孔子在先为圣。孟子对此问题的论述同样清晰: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
这种仁心哪里来?人心内蕴,绝非外来!所以孟子接着说:“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孟子把仁的内涵用仁义礼智分解,这样更好的理解了仁的内涵,只是这样一说把本是内蕴于仁的义、礼、智从仁中跳脱出来,似乎成了并列的,其实仁之为仁,能思考,重践行,秉礼仪,仁者,仁心也。
儒家的智慧表现在行动上,孔子教导学生“不知生焉知死?”,就是鞭策学生们好好经营人生事业,不要“怨天尤人”,其弟子子路有一段话说得非常好:“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这对现实也有很强的指导意义,不要看到现实的不满意就认为自己无所作为,“君子上达”“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守住自己的仁心,做好自己,做能做的事情,这就是最根本的自我实现。
孟子强化了性善说,所谓流行的“人之初,性本善。”随后出现的荀子则强调外在文化的价值,强调性本恶。其实,用今天的科学术语说,荀子是是从统计学上审视人,多数人很难挣脱欲望的束缚,进而为恶的行为比较多,所以言性恶说。其实,私欲动物也有啊,但你不能说动物“恶”,不能说老虎吃小鹿是恶行,之所以不言动物恶,是因为老虎吃小鹿是自然法则,是老虎的基因,是其本性。但你不能说人恶也是本性,本性者,本质属性,即区别于其他的独有特质。人正是有善心,才是人。人都有私欲,但不是人类独有,故不能称为本质属性。孟子也说:“人之所以异于禽于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其实,人人有仁心,但只有很少的人能挣脱自己的生物本能(私欲),朝向本质的人。这样说来,人才有向上超拔的方向,才有尽心,养浩然之气,才有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以学……
至此,儒家的两大洞见已经清晰,研读哲学,就是要看见这些洞见,这也是儒家很本质的特点,不然,学儒家只是流于形式,堕入儒教仪式,或机械诵读,或穿汉服,这些都不得其本,舍本逐末。
儒家的这两个洞见,照亮了人生,“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一肩担起了社会责任,一肩担起了生命的卓然独立,儒者因此成为天地间坦荡的创造者。
(2018年中哲讨论随想之二)(20181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