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方医院出来,看到一个高高的拖拉机。
它停在医院侧门的过道边。
我立住,看它。外面蒙着帆布,帆布外是塑料纸,盘着几道绳子。车头边上,一个人往地上铺着席子。他身边有俩蛇皮袋,一个大,一个小。
那是被褥。他是要在这过夜的。
他看见了我。对望了一会,他开口了:“看啥?”
“不看啥。”
“不看啥看啥?”
“你车里拉的啥?”
“你想干啥?”他忽而警觉起来。
“只是问问。”我掏出一支烟,递给他。打着火,凑过去。
他迟疑了一下,左手捂住打火机,把烟吸着。
“哈——”,他长长地吸了一口。
“苹果,”没等我发问,他说道。洛宁口音。
“昨天夜里和媳妇开车从西山底往这赶,车跑不快,到这都下午三点了。卖了没多少,天就黑了。”他说。
“这一车能装多少?”我问。
“平厢只能装两千多斤。路太远,来一趟不容易,我在车上加了挡板,能多装一倍。
“不好卖。这片是工厂,工人们都不舍得买。俺卖得不贵。东城要好卖点,但不让咱这车进。”
“咱这车也不拉不尿,为啥不让去?原来他们不让牛马进城,结果这些畜生屁股后都要加一个袋子。屎是接住了,尿仍满地流。”我说。
他笑了,虽然胡子很长,但很英俊。透着明光的眼睛望着周遭树上的黄叶,很有点味道的。
不用问他的情况,乡野的农人大体相仿。不问风雨稼穑,只求收获满仓。现在是收获的东西必须变成现金才行,太多的需求只认钞票。
洛宁是竹乡,有人种烟叶,有人种苹果。农人向前奔,穷富都写满艰辛。
“媳妇去住武汉路她表妹家了。我得睡在车旁看着。这一车估计得卖半个月,一时半会走不了。家里没啥萦记的,门锁着,嘱咐邻居照应一下就是。”他好像很宽慰。
我随手摸了摸车。隔着塑料纸,能感到一个蛇皮袋里,分明装着面粉。
“乡下没啥稀罕东西,也没啥特产。我拉点面,到武汉路搭伙。她表妹在那租房供孩子上学,孩子他爸 干水电工,活不跟。都不容易。她在,好歹我们有个落脚之地,还不错。”
我摸了摸被子。
“不冷。刚立冬,还没上冻。你没看还没下酷霜,树叶还没落完,槐树的叶子还是绿的呢!”他说着,打开铺盖卷。
我想起这两天城里关于暖气不热的纠纷,喋喋不休而毫无进展。
他说得轻巧,但夜深风寒,我担心他翻来覆去能暖热吗?
他坐在铺盖上,打开身旁的布兜,拿出发面馍,让我吃。
我没吃。他很享受地吃着,喝着水。“我媳妇烙这馍,我到哪都吃不出这味道。”他眉眼都笑了。
我们说话间,下小雨了。
“夜里真冷了,打电话让他们给你送个被子,不要长虫吸扁担——硬撑。”我说。
他大笑:“你也知道洛宁这土话啊!”身子往我这边靠了靠。他身上有很浓的烟味,肩膀很是壮实。
我缓缓离开,一步一回头。长街寂静,人已稀疏。冬雨落在他车上,打着那塑料纸,滴答,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