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阿婆,我姆妈的祖母,我外公的姆妈。
第一次听闻太阿婆,出自外公之口,那时他已八十多,卧病不起。
外公生性内敛,话不多,平日里在家,由外婆指挥他做事体,叫做啥就做啥,唔没多一句话,做错了或做得不达外婆要求,被外婆骂了,他也不会多说什么,顶多一句,侬迭只老太婆!
小时候,我姐由外公外婆照顾,我在乡下奶奶家住过一段日子,所以我和外婆家不怎么亲近,尤其与外公话不多。
那日,我去医院看他,他午睡刚醒,见我来了,微微点了点头,抬抬下巴努努嘴,示意我坐下。我刚坐下,他问我,苹果吃伐?自家拿一只吃。我忙说,我勿吃,侬要吃伐?我帮侬削一只?外公指指空荡荡的嘴巴,假牙没戴,勿吃了。
接下来,我俩各自望着自己鼻尖前的方寸之间,无语。
外公消瘦的身子在被子底下若隐若现,可能没了牙齿,他脸颊深陷,嘴巴瘪下去,像个骷髅。高挺的鼻子泛着蜡黄色,往日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呆在干枯的眼窝里,只有那一簇白发倔强地挺立着,显示他活着,还能好好的活下去。
“我小崇光老皮额。”外公冷不丁开口说。
“啊?…哦。”我有些猝不及防。
“我小崇光,屋门前有条河浜,河浜傍边有两颗树,我最欢喜爬树了,我姆妈勿让我爬。”外公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
外公说话宁波口音重,加上瘪着嘴,口齿不清,我拉近了凳子,俯下身子,仔细辨听。
“春天,我姆妈勿让我爬树,说鸟要孵小鸟。我偏要爬,我想吃鸟蛋,我想捉鸟白相。伊格崇光,鸟老多了,有一种鸟,头顶一簇白,蓝颜色的长尾巴,飞起来真好看,不像现在除了麻雀,看不到别它鸟。”外公的眼有些亮了起来。
我不语,望着他的眼。
“每次爬树,我姆妈都会出现,叫我下来,我不听,他就骂我,越骂我爬得越高,等伊回转屋里拿了竹竿要来打我,我早已经爬到另一棵树上去了。看到姆妈在树下兜兜转,我开心的不得了。”外公咧嘴笑起来,竟然露出似婴儿般无邪的笑容。
外公想他妈妈了吧,我心想,依是不语。
“天热呃崇光,我最欢喜爬到树最高的地方跳到河浜里,一次又一次地跳,我姆妈从屋里冲出来,跳着脚骂我。我在河里翻上翻下,自顾自白相,姆妈呃闲话一句都听不到。”外公收起笑容,顿了一下,“伊是怕我死忒呀……”
过了许久,外公伸出三根手指,缓缓说:“我三岁没爷(父亲),姆妈做娘姨把我养大。东家包吃饭,伊吃一半留一半带回来给我吃。”外公摇摇头,继续说:“伊格崇光日节难过,不过我小时光还是过得很开心的。”
浙东一个无名的水乡,温暖的夕阳下,一位妇人挎着竹篮疾步返家,竹篮里有只荷叶包,荷叶包里有她半天的饭食。她边走边盘算着,如何利用这些食物可以让家中的孩子熬过漫长的一天。
自此,太阿婆也在金黄色的光晕里走入了我的脑海。
外公成家后,我姆妈出生,太阿婆欢喜的不得了,一直带在身边。尽管日子清贫,但一家人也其乐融融。
太阿婆有个远方侄女,在街上开爿肉铺。太阿婆十天半月给她家送自家种的小菜,夏有落蔬(茄子)冬有萝卜,换回侄女家卖不出去的剩骨头和零星碎肉。
太阿婆高高兴兴把肉带回家,清洗干净,倒入锅中,大火开炖,炖个半天,满屋飘香,继续小火焖,直到碎肉和骨头上的肉屑化入汤中。接着,挑出骨头,洒下大勺盐,再焖一会儿,自然凉透,装入小瓮中,太阿婆的肉骨酱就做好了。
太阿婆的蔬菜从来不用油炒着吃,直接在做饭的时候,用蒸架放在米上一起煮。饭熟了,菜也蒸好了,舀一调羹肉骨酱淋在蔬菜上,那菜是真真好吃得不得了。
太阿婆的肉骨酱,是我姆妈告诉我的,就在今年过年的时候,我姆妈边说脸上边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昨日,朋友圈里一朋友说家里没油了,抢不到也团不到。我忽然想起了太阿婆的肉骨酱,写下这篇小文以志之。
另:前几年开始,我在小区里看见头顶白毛,拖着蓝尾的小鸟飞过,起初一只,如今已三五成群了。每次见到它们,我都会心中一动,驻足,目光随鸟游走,暗忖是不是外公所说的那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