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川已经有7天没有回家。她在100公里以外的姨妈家里住得浑身不自在,特大城市总有点紧绷的意头,早晚高峰憋死了无数个沉睡的人。她的工作暂时因为事故而停止,所以她不习惯在首都忙里偷闲的感觉,这感觉让她觉得孤单。
这几天打开电脑手机刷刷出来的全是自己家的新闻画面,好像自很多年以来再没受到如此多关注的一个小地方,平平常常的却突然成为了头条。张小川的记忆有点断片,好像在某个半夜里她突然被巨大的动静闹醒,楼道里轰隆着全是逃逸的声音。她套着简单的睡衣睡眼惺忪地跟着隔壁大妈一块跑,许多强壮的胳膊把她挤着竟然顺利很快到达楼下。回头她就看见背后一大团升腾的黑烟,浓郁沉重滚滚的黑烟,缓慢而端庄地升起来,成为浑圆的一团。就像电影里看到的世界末日。
巨大、低垂、遮天蔽日的黑烟,让耳朵里是缓缓的轰鸣声。夹杂霸气四溢的火光,无法呼吸的黑烟吞噬了一栋又一栋安静的楼房,简单得像用手指碾碎一只蚂蚁,又像水波纹安静地扩散开来。张小川有点呆滞,她原地不动却感觉到周围的一切都在摇晃,在咀嚼一样发出巨大的噼啪声,有无数黑影晃动着奔跑,在嘶叫。
快跑啊!
她的记忆到此为止。她记得自己跑着,随手捏着的只有充电到56%的手机。爸妈在国外无需担心,她忧愁的是自己只穿着睡衣能到哪里去。
后来,时间一晃7天。她真的很想回家看看。因为她接到叔叔的电话说,那天没有能逃生的人有很多,胡木是其中的一个。
要不是胡木的爸爸还记得张小川,她想,自己应该会遗漏掉这条新闻。一个半夜也许正在睡觉,正在吸烟看球,正在吃着烤串慵懒地享受夏日汗水,正在洗澡,正在聊天打电话的生命,好像贫乏无奇,又好像是一个家庭的灭顶之灾,突然遭遇了一场此生都难以预料的变故。而自己混沌着就逃离了,身强力壮的胡木没有能逃过,被永远地留在了那股黑烟里。好像被黑洞吸引,好像进入了宇宙间最无垠的沉睡,根本没有呻吟和呼救的契机。而这个男人曾经与自己呼吸相伴,曾经奢望白头偕老,曾经想要彼此永不忘怀,曾经也恨之入骨……自己曾经诅咒一万遍让他去死,让他去过没有自己的生活,永无翻身之日。而今天……实现了。这么简单,是天谴么,还是只是单纯的坏运气。张小川觉得好像是自己造成了胡木的离开。
张小川坐了半个小时动车,又换了公交,摇摇晃晃地回家。一切还是一样熟悉,甚至纤毫毕现的熟悉。她都能记得自己一周前站在某个公交站无聊地踢一个矿泉水瓶子,而这里还是一样蒙着一层阳光和淡定的灰。
张小川和胡木曾经在这里拥抱,他爱把自己送到这里然后搭车回家。这里的夜色很美,能看到树荫里很多星星。张小川的家在十楼,有时候胡木会来找她,她老早之前就在家一遍一遍涂口红又擦掉,想接吻的时候会不会都被他吃了呢。他们曾经走了很多地方,一起吃煎饼果子看日落。胡木的家窗外可以看到巨大的摩天轮。那个城市地标一样的明亮圆圈忽闪忽闪着,好像在为时间倒数。
相处的时间这么的少,以至于他们分开的时候,张小川都没有反应过来。她一向是这样的后知后觉。
胡木消失得很安静。几天前的黑烟成为散落在地的光斑,莫名其妙的嘶嘶作声。浇点眼泪就能升腾成扑鼻难闻的气味。张小川默默地沿着砖路向前走,与以前毫无二致。她呼吸这些空气,没有头晕,没有疼痛没有异样。她想起自己失去胡木的那些时刻,就像是月亮再也不圆,摩天轮再也转不动,食之无味,空气混浊,头顶是巨大的黑烟。时时刻刻她都在惧怕自己会溺死在无边的空气里。挣扎着说不出话,一张口就好像会被毒气侵蚀。
他们在最后有过无数次的争吵。张小川一向吵不过他,那些拿刀淋漓切着心脏、与自己打仗想说狠话说不出,却被胡木劈头盖脸说出口的时刻,她摸着自己的心脏,想要离开他,挣扎着想马上离开他,想让他去死,想让他永远都不会快乐。那张冷冰冰的脸,她却依然是爱的。
他们的分开像是张小川此生经历过最深重的灭顶之灾。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死在了那个时刻。
她想,胡木这次是真的离开了,再也没有回头的契机,也没有和缓的余地,更没有再献一次殷勤厚着脸皮去讨好他的机会。在胡木的世界里,自己永远是透明的。而这次,无论他愿不愿意,他在自己的世界里,也永远是透明了。
张小川突然有点哽咽,走在呼吸艰难的街道上,一点点雨丝滴在胳膊上,她觉得自己在灼烧,在融化。胡木离开这个世界,就好像是他终于应验了誓言。灾难把一切曾经的过往都粉饰掉了,好像胡木从来不曾离开过她,只是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轰响,他被迫辞世,被迫离开如此爱他的张小川。他们依然是相爱的,是另一种形式的失恋,而且,仅仅是张小川从此以后将会信服、并且心甘情愿的失联。其实他是走了,而不是永远离开自己了。
张小川站在家楼下,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流下的眼泪好像泛着白色的泡沫。她看不清楚这个世界,感觉自己重新中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