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黄昏,燥热的天空几乎没有一丝凉意,邻家树上的蝉歇斯底里地鸣叫着,深感闷热的我躺在土屋院子的葡萄架下的躺椅上,轻轻地摇着蒲扇,水泥桌子上的收音机里传来了“梁秋燕”的“阳春儿天,秋燕去田间..”的眉户声,是那样的悦耳、动听,好像是送来了一缕缕凉意,实实是惬意,舒坦啊。
院子的大门“吱呀”地被推开了,我瞄过去一眼,是老伴回来了,她身后跟进来两只羊,羊“自觉”地朝圈里走去。老伴收拾好羊圈门,便拿上塑料脸盆去梳洗了。再待她出来时,人也显得精神了许多。她端来饭菜,放在桌子上,嘴里吐出“吃饭”俩字,便坐下了,自己开始吃了起来。我看了她一眼,便起身和她坐了个对面,无精打采地吃着。
她叫严敏,婆家是陕南县人,宁陕大水灾那年,26岁的她,顶着大暴雨跑过秦岭的牛背山梁,昏厥在瓢泼的雨水中,是寻找丢失羊羔的我发现了她,便将她带到了我的窝棚。那夜,她苏醒后,向我哭诉了她自己的悲惨阅历:她出生在关中平原中部的一户农家里,自幼父母早亡,是哥嫂供给她完成了学业。三年前,她大学毕业后在古都城一所中学教书育人,由于个人的婚姻问题,便随那位团职干部转业到陕南县来了,她也坐进了机关的办公室,离开了三尺讲台。本来是富有美好未来的一个家庭,却由于她不能生育的因素导致了家庭的破败。那位团职老公已成为了县上的一名领导,而她却被作为培养对象下到基层乡镇进行锻炼去了。她清楚自己的孤立无助,也明白“锻炼”的涵义。但是,从小骨子里的那种坚毅、耐劳、默默忍受的秉性,使她这个离乡的关中弱女子并没有屈服,这反倒给了她离开这个山沟沟创造了一个平台。在那个乡镇的林场里,她和几位男青年白天出没于山梁上、沟壑中,吃冷馍、喝泉水。晚上回到林场后,她就在夜灯下,写日记,记录沟沟壑壑的山形地貌特征、庙宇古迹、逸闻趣事等。这一切,她没有告诉自己的哥嫂和同学朋友,她明白这就是厚积薄发,这就需要日月的积累和沉淀!然而,天有不测之风云,百年不遇的山洪灾害冲垮了林场的驻地,眼看着办公楼、宿舍、道路一夜之间土崩瓦解了,到处都是水汪汪的。林场的领导眼看着山洪越来越大,和外界的联系已经中断,在万分焦急的情况下,他穿着雨衣,站在平坝的中央,声嘶力竭地对员工喊道:“同志们,现在我们的情况万分危急,请大家紧急撤向北坡高处的平缓地方去!”就这样,她在踉踉跄跄中向北坡爬去,不曾想在糊里糊涂中她就越过了秦岭梁,在饥饿交加,人困、心急,大雨浇灌下,她终于倒了下去。
连绵的中雨依旧下个不停,似乎没有穷尽一般。在这深山大沟里,她没有去处,只好暂时留了下来,帮我照顾着十来只土鸡、两头小羊和那只可爱的糖糖灰狼狗。哦,随便说一下,我的家远在渭河南岸的郿坞岭上,历史上那里出过几个将军,汉朝时留守在此的纪信、民国时的赵寿山、关麟征等,都是一等一的硬汉子!我是由于幼年时身体羸弱,我祖母带我到临村子的胜光寺庙里去拜佛时,老和尚对她说:“这个娃在二十二、三岁前,就一定要送到深山里去过几年,在那儿吸收仙气入髓,便可身板硬朗的。要不然——”他后边的话没有说下去,我祖母就明白意思了。于是,在我十八岁高中毕业后放弃高考,被家里人送到这儿---一个几经拐弯的远远房亲戚家里。不曾想,两年后,他家就搬迁下去,就只留下了我一个人,地我来侍弄,狗、羊、鸡便成了我的伙伴,我的家里人一般是半年才来看我一次的,来时除带一点吃的外,另外就是带些书籍、本子、笔之类。我在这儿,平时就是看看书,在山里领着狗、放着羊转悠,闲时偶尔也写写沟沟坎坎的植物,见到的动物,人倒也自在清闲。一晃又是三年多时间过去了,家里人在这次暴雨前刚来过,说是看我的身体这几年越来越结实,村里有人也关心惦记到我,说娃也到了提亲结婚的年龄了。我一想也就是该到结婚的时候了,忌讳的二十二岁“门槛”也过去了。
她很少和我讲话,但对我的书籍很感兴趣,在这无法出门的阴雨天中,除了帮我挤羊奶、热羊奶和做洋芋糍粑饭外,她就是看书,三天后的半上午,她突然问我:“温师,我看你还是个怪人,很有学问的。是谁教你这些知识的?”憨厚、木讷的我低头回答着:“高考都没有考,在这儿没事自己胡乱看看。”她又说:“你不像个山里人,我看你字写得很不错的,写出来的东西也很新鲜的。”我嘿嘿一笑,嘴诺诺着,看了她一眼,咦!我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我的头低的更低了,拿起了烂报纸,撕了一绺,卷起了土纸烟。她接着说道:“温师,你不要抽烟,好不好?那对人不好。”我又是尴尬地讪笑了一下,顺手放下了纸条和旱烟末,出门领着狗到羊圈附近转了一会儿。我住的是三间石板房,她来后,我给她腾出了稍干净的屋子,而我仍住在土火炕上。前两夜,她睡前将房子门反顶时,故意弄出大声来,便于让我知道。哼,不信任我!第二天黄昏,她不好意思地对我说:“温师,你..你晚上能不能出去转一会,我没有换洗的衣服,我想…”“哦,晚上我要到坡上去看看洋芋地呢,近来野猪多很。”不等她说完,我便说明了自己的想法。那夜,我卷曲在我家对面山崖下的石洞里的莎草上,糖糖就窝在洞口,直到天空放亮。清晨,当我回到家时,她已做好早饭。见我回来,她显得不好意思地说道:“温师,你昨晚不是去看看土豆地么,怎么一夜都不会来,怪让人操心的。”她说话之中似乎带有嗔怪之意。在这大山之中,受了一夜饥寒的我,此时好像立刻有了一股暖意袭来,心里热乎乎的。我眼睛一亮,干咳了两声。她又是一惊,“受凉了?”我急忙答道:“没事、没事。”
吃罢早饭,她洗刷完锅碗后,几天来脸上才初次露出了浅浅地笑容,她说:“温师,对不起,没有经过你的同意,昨晚我看了你的笔记本,没有看完就瞌睡了,今天还想看看。允许不?”“你不是已经看了么,还问啥允许不允许的?”她知道我默许了,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我便披上塑料雨衣走出门,糖糖跟着行走在雨中。傍晚,我带着野兔和糖糖回到家,便让严敏烧水,我剥兔子,晚饭就是煮兔肉,我喝了几口老龙窝苞谷酒,她在我的劝说下,也试着喝了一口,那脸一下子就是绯红色,好看极了。吃罢兔子肉,时间大约是九、十点的光景,她对我说:“温师,我看了你的笔记本后,有个想法,咱们俩能不能合作一下?”我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惊诧地问:“合作?!合作啥?”她的头向我这边伸了一下:“我是学生物的,你写的东西我看后觉得好很,许多是别人无法见到的,甚或是书本上没有的,好好整理、规范一下发表出去,就会轰动社会的,将填补秦岭自然资源的不少空白的。”我的东西就这么有价值!我愣住了。一冷静,我嘻嘻一笑:“哈哈哈,老早休息吧,天晴了我送你过秦岭回林场去的。”顺手我拿起了自己的笔记本,起身走向土火炕。严敏不再吭声了,回到她住的屋子,我没有听到顶门声!
两天后,雨断断续续地下下停停,我决计送严敏回秦岭那边的林场去。翻过秦岭,在距离看见林场不远处,我停下了脚步,对她说:“就送你到这吧?你到单位了。”她面对我,笑道:“十分感谢温师您的大恩大德,我会报答您的,合作的事,我会找你来的,你答应我不?”说完她头一偏,眼里有了脉脉地含情。我再一次惊诧了,她长得周正耐看、韵味引人。我糊里糊涂中“合作,合作”地答道,我的心乱了,便匆忙转身返回。
大约三个月后,时令已进入初冬,关中平原还不是太冷,但居住在深山的我,已经看到了两场雪景。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我正在给羊刮毛,糖糖吠了起来,我警觉起来,起身一看,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在山梁上,是严敏!她干啥来了?待她走近时,确实是严敏,她对我露出惨然地笑容:“温师,我和你合作来了,欢迎不?”我笑道:“欢迎,欢迎!”说心里话,我是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的。但她人已经来了,嘴上欢迎就行了,过几天打发她离开不就行了。她便去放下自己的包袱和小箱子,坐到我的旁边,凄凄哀哀地对我讲起她回到林场后的遭遇:林场的领导由于指挥失误(县上误以为严敏失踪了),受到了严重警告的行政处分;而严敏因擅自离岗且迟迟不归,被给予开除公职处分。后经过申诉、听证等行政程序,严敏的公职算保留了下来,但她此时对工作已是心灰意冷,便随即申请病退,决意返回关中娘家养病。手续很快就批了下来,严敏便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来找我合作了。冬季的深山夜晚,奇冷难耐,那夜她坐在土火炕上,弄得我只好围在火坑边,真是应验了:“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两人相对坐,乐在同趣谈。”她主动建议说,我写的需要归类,可以分作:植物分类、昆虫—蝴蝶的稀奇品种、从粪便、足迹看可能存在的珍稀动物,植物的垂直分布与物种的群系影响以及生物与环境适应的奥秘等。这些对于我来说,好像似懂非懂的,我是找不到反驳她的理由。自好说:“你走一天也累了,休息吧?”她鞥了一声,便下了炕,回到她先前住的屋子。那屋子太冷太冷了,是半下午时,她用旧报纸糊上了窗户,木板床上的被褥也是在拉出去让懒洋洋的太阳“看了几眼”。我听到山风大了,便有了恻隐之心,便对严敏说:“哎,你睡火炕吧,我去睡屋子,那里太冷了。”她似乎有点犹豫,我看出来了,她是看到火炕没有房子门,我嘿嘿一笑:“担心啥。我不会吃了你的。”她低低地说道:“你不是那种人,你是主人,我怕你说我:客大了降主。”我不是那种人,我是谁?我是怎样的人?我高兴,便称起了英雄:“你一个女的家,今晚就睡到火炕上吧,明天我再想办法给你把屋子收拾好。”她也就不再拒绝,上了火炕,直到我走进屋子后。
半夜里,糖糖的粗吠声,伴着黑瞎子(狗熊)对峙的吼声,让人头皮瘆得慌。我听到了屋子外传来她嘤嘤地啼哭声,便急忙穿好衣服,拉开屋子门,模糊中就看见她缩居到炕的墙拐角,抱着被子头深深地埋在胸前,哆嗦着。我站在火炕边,低声说道:“不要怕,糖糖凶着呢,门顶得很严实,黑瞎子是进不来的。”她抬起了头,看着我,语言不连贯地,似乎带有哀求地说道:“温..温师,天冷…冷…冷很,你…你要不就..就上来。”我沉默了一下,便坐到火坑边,将那快要成为灰烬的弱火重新搭上炭、吹燃。一会儿,她便进入了梦乡,而我却围在火坑边,为她守夜到了天明。
她白天做饭、整理资料,偶尔也在附近走走;而我主要是出去套野兔,找些山货回来,我似乎没有了对家的后顾之忧。晚上便在夜灯下,和严敏对资料,给她解释土名字的实物形状特点、药用价值等。一晃年关临近,我俩商计好后,由她带着我俩编撰的《秦岭牛背梁地域稀有物种与环境》的草稿下山。我一直把严敏送到阿婆泉村,看着她上了环山路。
三月桃花芳菲尽。然而,大山里的冰雪还是没有融化,尽管前檐墙上土蜂的蜂巢口亦可见零星的土蜂出没,但严寒仍未结束。自从严敏走后,我有了一种孤独感,每每看到她拆洗干净、叠放整齐的被褥、床单,我的心就想到了她,想到了在大雨中背她回家、在黑瞎子来的夜晚她的抽泣、她做饭时的干净利索、想到她和我编撰资料时的认真劲,我感到我离不开她了。这样一来,我就感到日子太艰难了,为什么两个多月过去了,她还不回来?是不是她厌倦山里的孤寂了?几天来,我反思着,越想越觉得我应该去找找她。于是我便准备第二天早早下山,按她说留下的地址,在郿坞县城关村去找。上午我做好了下山的一切准备,午后便带着糖糖在附近再转一转,谁知,刚出门不远,糖糖就呜呜地叫起来,随即就“倏”地窜了出去,我抬头一看,一个小人影子在慢慢地移过来,是个女的,啊?严敏!我一阵惊喜,但很快就克制下来了。她也看到了我,手里攥着一本杂志样的东西在向我招手,我不再犹豫了,随在糖糖的后边接她去了。
我和严敏就这样又住在一个屋檐下,她向我介绍了下山后去省城找自然科学院、杂志社等的过程,我俩的文章被专家认为:资料珍惜、内容翔实,具有很高的研究和探讨价值,尽快予以发表。严敏是在拿到刚一出版的杂志后,就回到山上来的,当她说到怕我一个人孤单时,脸上泛起了少女才有的红晕。吃罢晚饭,她提出还有和我继续合作下去,并说等拿到稿费和自然科学院的资助费后,让我在这建立观察站,每年国家再投资一点,算是对我和她的补助。我好像如坠梦中一般,云里雾里的,晚饭时喝着她带来的龙窝酒,现在也涌了上来,我只会说:“好,好,”我便不知道自己何时倒了下去,进入到甜甜的梦乡。
黎明时分,在野鸡的鸣叫声中,我清醒了,看到我和严敏都睡在火炕上,我是头朝里,她朝外。我便轻轻地起床了,然后悄悄地开了门走到对面山崖下,哼起了秦腔:“后帐里转来了诸葛孔明,有山人在茅庵苦苦修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