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含了结了刚才的小纷争,从大毡房的那边取来了一些风干的兽肉和烤草饼,走到自己家的一个毡房,姐姐月奴就在这毡房里,还等着她送饭。
每走一步,心情就沉几分。
天高云淡,万里晴空,阳光晒得一切发白。
光芒越盛的地方,阴影也就越为浓黑,恰如她心中不可开解的愧疚,已变成黑暗,要将她吞噬。
她在毡房前,想到姐姐的瘴病。
那瘴病是自己导致的——阿姐如果不是为了救她,不会被一只发狂的野兽撞到山谷下,沾染到谷中的妖瘴之气。
自己为何要去戏弄那头蛮兽?阿含悔不当初。
她愁得眉眼无神,低头垂气。又想到刚才那两个外来人,自己因为想到姐姐这幅样子,才会多此一举,去管他们吃喝了什么。
发了会儿呆,她钻进毡房,强露出笑意道:
“阿姐,我来看你了。大毡房那边的族里人,都给的是好吃的。”
月奴听到,抬起脖子看向妹妹那边,却觉得门口的阳光刺眼。
她嗓子也是如同哽住了石头一般,拼命张开嘴说话,道:“有光……疼……”
阿含见月奴晃头,眼睛微微闭上,又想起姐姐现在眼睛怕光,立刻松手放下门帘。
希望姐姐还能认得自己,她想着,又怕姐姐的病恶化了,便再问了一声:
“阿姐,你还好吗?”
毡房暗,只有些微光是兽油灯散出的。
月奴微微起身,道:
“阿含啊……阿爸阿妈呢?”
阿含这才靠近了一些,看着月奴趴在毡房地上,在她身边坐下。
“阿爸阿妈有事……昨夜进来了妖兽,怕还有其他的,阿爸一早去巡山了。阿妈在数牛马。”阿含抬手抚摸着姐姐的背:“我也马上就出去,今天要帮忙拆毡房。阿姐今天舒服吗?”
月奴坐低了些:“白天还是不舒服,等到晚上……想出去走走。”
阿含摇头:“今晚可能不能出去走动了,晚些要起毡挪车,去东福地渡冬,阿姐你就在车上休息吧。”
“可是我想出去!我憋着难受!”月奴吼了一声,随着她的吼声,她身上闪烁出电光。
“阿姐!你忍住!不要乱来。”阿含说着,把自己的法杖握紧。
“我想出去……”月奴稍微平静下来,令阿含松了口气。
“阿姐,会带你出去的,你再等等。”
“不出去也好,我现在本也是那么见不得人了。”月奴低下头,兽油灯火照在她脸庞上,阿含看到那双眼睛,却有些寒意袭来,那双眼睛已经没有黑白之分,眼内漆黑一片,连光也映不出来。
两人一阵沉默。
月奴又道:
“……应该……把我留在这里,我已经都成了这样。”
“阿姐大难不死,以后病会好的,不要多想。”阿含说道:“如果遇到仙人……”
“你怎么知道能好?你又怎么知道能遇到仙人?”月奴语气颇为冷邪,自从得了瘴病后,本来温柔的她,一日比一日说话更为乖张。
她不等阿含答,道:“我不像你,命那么好。还能见到仙人,还……教你法术。”
阿含不知道如何回答月奴,她想再宽慰几句——今年去东福地避冬的时间早了些,可阿爸阿妈和族老们都说,说不定那边会有仙人。已经有许多来去消息,说是在东福地那边因为几个月前的妖魔猖狂,引得仙人常去那里巡逻。
东福地是指燕国以北的几片草原,这个时节东福地的原野刚入春季,部落迁移到那里,就可以避过外土艰难的严冬。从目前他们所在的燕国西边过去,要一月才能到达。
如果能见到仙人,说不定可以治好月奴,大家都抱着这样的希望。
“阿含,那日……我被妖气瘴气所侵时,你是不是笑了?”月奴突然问道。
“阿姐?”阿含惊道,她没想到姐姐居然知道这事。
阿含心中愧疚,想来那日里,阿姐发生变故时候,虽然自己还不知道瘴疾的轻重,却记得自己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在阿姐的卧榻前看着姐姐笑了。
当时,恐怕是觉得一向得人心的阿姐,再也不会是族里最被大家夸赞的一位首领女儿。
然而后来发现月奴竟然越来越严重,于是就为这个笑,自己一直苦恼自责——但她没想到姐姐居然是看到那一幕的。
这是阿含不可告人的阴暗。
她想到,如果不解释,恐怕阿姐的误会会更深吧?
只是这样想的时候,来不及多说,见月奴又闭上眼,干脆卧下睡了。
见姐姐现在的形貌,阿含一半心如针扎,一半则是羞愧,却毫无办法。
曾经姐姐才是族里最漂亮的,族里个个都说,要是以后由阿姐来当首领,恐怕其他族的个个想要娶,都不用干活,日日收别族的礼就够吃喝。
阿奴放下背篓里的食物在姐姐旁边,捡起自己的白木杖,她看着杖头的鸟妖雕刻,这只鸟不是妖怪,是传说里的异兽桂风。
这把手杖,据当时送给她的人说,也是叫做桂风。
“桂风,如果你有灵,便把仙人驮去东福地吧。一定要治好阿姐的瘴病。”
阿含暗自祈祷,她离开毡房,刚掀开门帘,便见到了刚才那个凶狠的外族人仲由。
想起来,那日发现他和老人的时候,这个仲由也是一副恶狠狠的样子,与老人躲在大石头后面。
虽然只是拿着一根既不是法器、质地也不结实的木棒,却像是有把握能够保护自己一样。
阿爸救回他们,答应了那个老人,指引他们去庆国。过些日子如果在东福地遇见了要去庆国的流民的话,会愿意介绍他们跟随那些人前去。
“你有何事?”
阿含见这仲由盯着自己,心底发毛。
她握紧自己手中的法杖桂风,那仲由略略扫看了一下桂风,却毫不畏惧。
嘴角明明还有刚才啐出的血,留下的浅痕。
“我叫仲由,你呢?”
“阿含。”
阿含简单的介绍了自己,想到第一日里,阿爸也是对这少年说过自己的名字的,此刻就觉得这少年不知道是没记性脑子差,还是根本像其他的十华国人一样瞧不上流民。
她便没好气道:
“有什么事?快说。”
“禹甫……让我来向你道谢。”仲由道,可是脸上的表情,却并无要道谢的那种谦卑。
仲由想起刚才禹甫向他说,唯有道谢,才不亏了作为十华国人应有的礼数。仲由虽是不服,可禹甫能够现在还相伴他左右,他不希望伤了这位忠仆的心,父亲死前就说,禹甫的话一定要听。
不过他虽是听了,可是却也还瞧不起流民,刚才吃了亏是因为对方突然发难,如果不是这样,自己怎么会败在区区流民女子手上?
仲有心内不服。
阿含摆手,听到这个谢字,看到他那不服的面容,便眉眼闪过愠色,冷笑道:
“不必,你们若是死了,麻烦的是我们族里。”
她甩头,十几根小辫翻动,闪身经过仲由身边,却听到了仲由哼了一声。
“和我想的一样。”仲由说:“怕我们添麻烦而已。流民嘛,胆子小。”
阿含停下脚步,她扭头,正看到也面对她转过身的仲由。
她突觉胸中沉了口恶气,道:“刚才你还没摔够?”
仲由见她生气,心中窃喜,他的目的便是要激怒这个首领的女儿,他不服刚才输掉了。
“你再试试,能不能伤我毫发。”仲由抬眼,指着阿含的桂风:“用你的法术试试,正好我也想讨教,到底武者和异人,谁更能胜一筹。”
异人乃天生带有法术潜能之人,武者则是后天修习,前者面对刀枪不入的妖魔有优势,后者专习制人之术,在大多情况下则更有胜算,这乃是不争之实。
两人互不相让,此时日渐高起,阿含松了眉眼,耸肩道:
“你的意思,是想和我比试,谁能制得住对方?”
仲由点头:“是的,你敢么?”
阿含哼了一声:“有何不敢?不过我也不愿随便动手,我们便赌一些事情,如何?”
仲由笑道:“你便说吧,无所谓什么条件,我不会输给你。”
阿含眦牙,咽下胸口的恶气,才道:“好,那你不要后悔。若是我赢了,你和你那个下人,自己悄悄离开,我们正要去东福地,省下口粮给没用的人,乃求之不得。”
“好,不过你需得给我一把剑。”仲由道:“若我赢了,你便需要以后唤我主人,听我差遣。”
阿含如吃了肉虫子一样恶心。
十华国人多有掳掠流民为奴的习惯,这话无疑是故意激她的。
她暂时吞下这句话,只想着等赢了他,便算是解恨了,才道:
“你去那个今日人少的空地等着,插着蓝旗的,我去取来剑。我教你今夜便后悔。”
仲由未听完她说更多,就转身走向阿含所指的地方。
阿含想起阿爸阿妈,虽然多次交代,若非必要绝不要使用法术,可这仲由咄咄逼人,不教训一下又怎么能平心中的郁闷?
她一跺脚,咬着牙道:“当日救你算是我族眼瞎,这些畜民果然不值得同情半毫。”
没关系,若是要打败这口无遮拦的少年,阿含有十二分的把握,也耽误不了多少收拾毡房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