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忧伤的弹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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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昨天晚上睡得很晚,和她颠过来倒过去折腾了无数遍,他还是在凌晨六点钟,像是被马蜂蛰了一样,歘一下准时醒了过来。刚到部队那会,他每天听着军号声,听着听着就成了老兵,当了老兵之后他即便不听军号声,哪个点起床哪个点操课他都不差分毫。

看着身边一丝不挂的她像一条冬眠的蛇一样缩在被窝里,他忽然感到从头顶到脚后跟被一条钢丝绳给绷起来,很紧张。他转了头,又盯着刚刚蒙蒙亮的窗子,想起了昨天夜里她扭着叫着的那股子浪荡劲,觉得陌生,更觉得可怕——其实他只需费点力气就完全可以满足她的要求。不仅如此,他给她褪下的居然是一条绿色镂空的丁字裤。她以前可都是穿棉质内裤。

正因为这些,他昨天晚上的表现显得有些过于拼命。

如果是在部队,这个点儿大家都正在忙活着叠被子、出早操了。他想了想,还是悄声穿了衣服,出门前还给她掖了掖被角——她睡觉竟然喜欢上了一丝不挂。她以前睡觉都是穿很厚的睡衣,睡着的姿态永远是身体平躺,双手交叉放置小肚子上,他经常开玩笑说,你这娘们要是披上国旗,四周摆上菊花百合,活脱就是已故的无产阶级优秀的革命家。

这是一座在县城里数一数二的小区,出了大门往北一拐就是一座有水有桥有亭台的公园,隔岸是气派庄重的县政府大楼。当初买这座房子的时候她可是一次性付清的,虽说她手上攥着他的工资卡,但他心里明镜似的,那是远远不够的。

昨天他复员回家的时候,拎了一个干瘪的迷彩携行袋,其中除了几件破衣裳就是一个几乎每个小女生都有的带有一把小锁头的铁盒子——比起十二年前刚当兵走的时候东西还少。虽说当兵这些年回了几次家,但他总以为那不过是蜻蜓点水,点完水总是要离开的。这次不同,这次是倦鸟归巢。进了家门,看到那些悠闲踱步的鸡扯着脖子哞哞叫的牛,还有系着围裙撅着屁股趴在灶台上的老妈,他眼圈一下就红透了。这种熟悉反倒令他无所适从。如果说他的人生轨迹在十二年之前是在老家画的一条线段,那么十二年里在千里之外的异乡也画了一条不相干的线段,只是两条根本勾搭不上。

要不是她坚持,他还是打算听从安排,要一份稳稳当当的工作老老实实过日子,再加上手头上有一个三等功,说不定还可以要一份不错的工作。“指望着一个三等功安置工作?得了吧你,到时候挣的那两块钱都不够我儿子塞牙缝的。再说了,就你这点脑子,那些人把你吃了都不带吐骨头的,你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现在的她算得上是个女强人,不到五年的功夫 就在县城重点小学当上了教务处主任,手下有二十几个教师,比他在部队带的一个班的兵都多。

本来老妈说让他们三口子吃了饭再回县城,大字不识的老妈除了会种地割草收庄稼,就只会喂鸡喂牛还有喂人了,就像她曾经开玩笑地说,老妈老妈,加上一个“子”就是咱的“老妈子”,当时他听了只顾得笑,居然没有生气。“老妈子”说菜都预备齐了,炕也都烧好了,你们三口子就别折腾了,住下吧。睡惯了部队的硬板床,他其实也想睡一睡热乎炕头,可她没发话,不但没发话,还一声不吭地把睡着了的儿子抱到了车后座上,然后直接就上了驾驶室,把车打着了火看着他。他就不得不回头对他妈说,回去吧,外头忒冷。

虽说是回他们自己的家,但昨天却是他第一次进这个属于他的新房子,这座楼在全县城是最高的,整整三十层,而他们家就在这座最高楼的最高一层,大半个县城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了。四室两厅,宽敞得让人心慌,地暖把这座大房子烤得暖烘烘的。她眼光好,装修得既舒心又典雅。只是客厅那个鹅黄色的纱布窗帘太薄了,有点拢不住一屋子的灯光,家的味道似乎淡了一层。

像是参观别人家似的边边角角绕了一圈,他发现厨房里居然没有锅碗瓢盆,心一紧,便皱眉头问:“你在家不做饭?”她脱了裙子和打底裤,没有像以往那样猴急猴急地往他身上蹿,而是换了睡衣躺在沙发上一边看着电视,一边翘着腿抖着脚说:“我哪有空啊,平常儿子在幼儿园吃,我在外面吃,周末我们娘俩就去我妈那蹭。”她在县城还买了一套小户型,把她爸妈从乡下接了过来。他愣了愣,觉得不下厨的女人就像不生蛋的鸡——尽管她给他生了个大胖儿子。他顶不喜欢她抖腿的架势,因为有句老话说“男抖穷女抖贱”。可她像是安了发动机一样,见面半天多的时间里,她屁股一挨地就抖,抖起来还不知疲倦没完没了。

下楼的时候,他的右眼皮子不停地跳,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谁知道今天有没有灾星呢。刚一推开小区人行道的小铁门,一个估计超过五十岁,身穿制服头戴红色掐丝贝雷帽的老头就朝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这让他很意外,还条件反射似的把手抬了抬,最终不得不像网速不够被卡了的电影,顿了两下才放了下去。

清晨的公园被湖水涨得湿茵茵的,这个湖跟远外的渤海相通,终年不结冰。几个穿着白衣的老头老太太在小广场上半闭着眼睛,煞有介事地打太极,一招一式慢得让人心焦。他压了压腿,做了几个扩胸运动,准备跑上几圈,习惯了部队的生活,好像不跑个步这一天的生活就没法开始似的。三天前以及之前的十多年的每个早晨,他都会在那个营区的大操场上呼哧呼哧跑上至少三圈,一圈整好一公里,最后一次跑的时候,一圈一圈数下来,他想,这就算是给自己的军旅生涯画上了完美的句号吧。

十二年的军旅生活,他发现人的疼痛总是在过去以后,肉身上的和心理上的,都是如此。记得有一年驻地附近的一个县发生了地震,作为某文化站的站长,带队前往灾区执行慰问任务,刚走到灾区,余震就来了,车左右晃了几下就翻到了十多米的悬崖下,他的头也不知道撞到了车顶,座位靠椅还是器材装备,反正头顶是破了,缝了七针。不过,发生事故的时候他真没觉得疼,他只记得出手按住了身边一个两年兵的脖子,救了那小子一命,因为一根天线扎了过来。

等缝好了伤口,开始养伤的那几天真是疼,吃饭不敢动嘴巴,明明有鼻炎还强要忍着不打喷嚏,脑袋上哪个零件动一动,伤口都会揪扯着疼,疼得厉害。这事到现在她也不知道。

还有一次,因为一个入党名额,他和指导员吵了一架,当时指导员用一名军里某位领导的关系户顶了他班上一个表现突出的下士的入党名额,他就直接找上了门。先是找那名关系兵,当着战友们的面,指着人家的鼻子说:“你他妈的有本事使出来,没本事就别和别人抢!”后来又转身找了那个喜欢收集各种芭比娃娃,每个月初都要让战士给他染头发的离异指导员,“你这样办事,还让你的手下怎么给你卖命?”

当时嘴上一秃噜倒是痛快了,结果后续一系列的问题让他感受到了疼,那名关系户折了面子竟然在半夜偷偷跑了,全团上上下下花了多少时间和精力才找了回来。

出了跑兵的事,指导员的面子也折了,连队的士气一跌到底,全连年终一无所获——其实指导员平时待战士们还算不赖。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能感觉到疼,有时是丝丝缕缕的,有时又是抓心挠肺的。他后来常想,如果他是指导员,他能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可就因为自己的意气用事,指导员在这个位置上又多干了一年,那个跑了的兵年底也被安排退了伍。事过之后的疼才是真的疼。

年轻的时候,心中总是揣着一把刀,看哪里不顺眼就去捅上几刀,后来遇的事多了,他就发现没事就擅自动刀子是非常愚蠢非常可笑的做法。离队的那天,当上副政委的指导员拍着胸前戴着大红花的他的肩膀说,不错,在部队呆了这些年,你小子算是成熟了,回去好好干,我看好你。这会儿,他早就已经知道了这个又黑又壮的男人为什么偏偏喜欢收集芭比娃娃。在出了事情接下来的这些年,他和他的关系不但得以缓和,还一步一步升级固化成了铁哥们,指导员常和他说的一句话就是,冲动是魔鬼,冷静似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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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是一个很痛的词,它不一定会得到,却一定会失去。就像现在,明明知道找到她,闹上一闹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他就是不愿意,也不是不敢,而是他压根就没这么想过,他早就失去了那股子不管不顾的劲儿,倒不是怕出什么事儿,只是没那个心,更不想折腾。那天,大姐在电话中半推半就讲了那些话之后,他当晚就睁着眼睛想了一夜,算下来,他和她从相恋到结婚的这十五年里,他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撑死也就五年,要么是他回家探亲,要么是她到部队住上十天半月的——她受不了驻地干燥的气候和白味的饮食。

她是他的同学,都还没满二十岁的他和她,满肚子都开放着娇滴滴的玫瑰花,她站在破旧的木制球框下,穿着一身粉红色的衣服抱着篮球,歪着脑袋用丹凤眼那么一勾,他就缴械投了降。他高中一毕业就在当地城市找了一份销售工作,那时候,她们已经恋爱一年了,她去省城上了大学。一年之后,当他打着背包进了部队,他和她便开始了鸿雁传情的恋爱旅程。

两个人是趁着玫瑰花儿开得最妖艳的时候,按部就班领了证结了婚生了子。虽然在一起的时间少得可怜,但情浓赛蜜甜,两个人的生活还算是暖和、滋润。那会儿她在县城的一个小学教书,成天跟一帮孩子打交道,挣得并不多,就是图个乐子。他那时的工资也少得可怜,她就每周都回家住,除了想他会让她火急火燎的,生活上她倒是不急不慢,这个月添个电饭锅,下个月添个热水壶,日子过得清贫但是却很有盼头。

为了节省电话费,她还是坚持给他写信,一写就是几页纸,总有说不完的话。她写给他的信,他偷偷地一封不差保管得妥妥的。一个人的时候,他会把那些信件展开来,一封封都是回忆,也都是情,那感觉就像是回放百米赛跑的慢镜头,一个汗珠子一个汗珠子往下蹦,一块肌肉一块肌肉地抖晃,一招一式真实有力。反倒是一下子冲到了终点,让他觉得没着没落。

那一年,他去抗震救灾,缝了七针之后照样顶着白纱帽钻进震发现场,负责整个救援思想工作,吃住都在山上。文化兵不同于步兵、工兵,人家是和人命打交道,流血流汗救了几个人活生生是看得见的,他们不行,他们是和器材打交道,是看不见的体力加脑力劳动,是躲在幕后的无名英雄。救灾的那些天,他收发报文千余份,没有出一次差错,这么高的数质量竟然没有得到过一次参与救灾的领导表扬。

年底评功授奖的时候,指导员在连队支部会上站出来,说应该把今年三等功的名额给他,全票通过的表决结果没让他吃惊,让他吃惊的是指导员。他也不是非得要这个三等功,即便这个功立不成,有了指导员这个态度,他觉得胸口九曲十八弯的那道气已经顺了,自己所付出的一切都已经值当了。这儿其实是俩人关系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正当他正在吐出这口气的时候,连值日戴帽子扎腰带跑到了会议室,趴在指导员耳朵上轻声咬了两句,他看到指导员的细眼一下瞪大了,说今天的会先到这里吧,然后撒丫子就跑下了楼。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猜想他这个三等功怕是保不住要流产了。

后来才得知这事跟他八竿子打不着,是指导员那离了婚的前妻拎着大包小包找上了门,两个人不仅没打没闹,当晚还像两口子似的住到了一起。战士们私底下都悄悄地议论撇嘴。他是过来人,嘴上倒是啥都没说。

就是在这次救灾开始的那几天里,她在学校出了状况。起因是她把她的学生骂哭了,他的学生因为上课开小差,考试也不合格,在下课时居然 偷看女生上厕所,她一气之下差点动了手,虽然忍住了,但还是骂了个狗血淋头。结果,第二天孩子的父亲便找了几个光着膀子纹着身戴着指头粗看起来像金链子的人,拿着水果刀找上了门。

那个五大三粗,又白又胖的肚皮把又黑又深的肚脐眼撑得像个茅坑的带头大哥,把水果刀的刀尖点在了她的胸口上,她当时穿的是一件能够看到若隐若现的乳沟的白色抹胸连衣裙。“要么死,要么滚!”带头大哥走之前放下话,剩下她在那里控制不住地筛糠。等她抓起电话给他打通之后,他却在那边比她还火急火燎地回应说,我这忙着呢,生死攸关,真没时间管你这事,不行你就别干了,先回家呆几天……灾情严重,他当时正在拍发一份关于请求增派大型救援设备的加急传真报。

她一边把电话摔在地上,一边把眼泪摔在地上,说你他妈的混蛋!再后来打过去,他的电话却是关机的提示音。

事后她说,我这是头一次觉得指靠不上你这个男人。他的电话经常关机,在部队,手机的使用有严格的管理规定,不是想打就能打,她本来都理解,但这次不行。以前他还不觉得电话关机意味着什么,因为他打给她总是一打就能通,她就像个使唤丫头随时候着他。这两年里,情况变了,她的手机经常是暂时无法接通或者干脆关机,他开始的时候很着急,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情,一个人在千里之外着急麻慌冥思苦想。所幸的是,结果总是他自寻苦恼,因为依照她的解释,她要么是在组织老师开会不便打扰,要么是去省城教育局出差,总之,她的借口就像是抹了油的蛋糕,让他腻歪又让他无言。要说他一次都没多想,鬼才相信。

在返乡的火车上,所有退伍老兵挤在一个车厢,早就认识的,或者刚刚认识的,都挤在一起,吹着牛逼讲各个单位的逸闻趣事,或者满腹豪情谈着今后各自的打算。他没有,他更多的是不言不语地躺在铺上,两眼直钩盯着枕边的那个铁盒子,心里反复琢磨着他和她的过去和将来。他甚至想,男女之间的关系其实很简单,不外乎是你送我一块糖我也回报你一块,你宰我一刀我也会补你一刀,或早或晚。

有一个本团的老乡战友扒着他的床头问,咋着?你这盒子里装着老情人的信还是咋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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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顺着县政府大楼门前的那条宽阔干净的大马路上从东头到西头跑了四个来回,身上已经热气腾腾了,沿着刻有二十四个孔的桥回走的时候,那些打太极的老头老太太都不见了,估计是去挤早市了。在小区门口的那条窄巷子里,他买了两勺豆腐脑和两块煎饼,他想好了今天的安排,无论如何要把锅碗瓢盆添置齐全,她和他的日子,还是应该从头过起。进小区大门时,那个估计超过五十岁,身穿制服头戴红色掐丝贝雷帽的老头又朝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他冲老头,就像冲指导员那样,友好地笑了笑。

她还在睡觉,他趴在她耳边说,哎哎,起来吧,收拾收拾咱们今儿逛商场去。

她调了个头,拽了拽被头嘟囔着说我没空,我还要去学校,今天有一个教务会要开,事多着呢。

他张了张嘴巴,杵着脑袋看了会她乱蓬蓬的后脑勺,也就起来走了。

等他吃了早饭,把爷俩个上上下下都收拾妥当了,她还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仰着脖子抹着猩红的口红,他从来没有发现过她竟然肯花费那么长的时间有这么好的耐心干这么一件破事。

他们下楼的时候,那个老保安微笑着向他们三口子敬了个礼,儿子把胳膊也象征性地抬到头边给他回礼,手却缩在肥大的红色羽绒服里。敬礼的动作是他昨天下午才教会他的。她拽了一把儿子,说磨磨蹭蹭的,快点走你。

她开车先是把儿子送到幼儿园,这座幼儿园是全县城最好的公立幼儿园,老师们负责细心,学校的教学管理设备都不错,收费也不高,政府部门的人员大都把孩子送到这里来。鬼知道她是怎么想办法把儿子也塞进来的。又把他捎带到了银泰电器商场门口,等他下了车,她嘱咐他说买了东西自己打车回去,午饭自己想辙,下午你去接儿子,晚上等我回来去我妈那里吃。就像每次行动前指挥员一二三四层次分明下达命令一样,她说完就一脚油门向前冲了过去,车屁股起了一溜烟。他觉得她有点心急。

精挑细选了锅碗瓢盆,回到家之后他忽然突发奇想,想去她的学校搞一次突然袭击。

县城不算小,尤其这两年,平改出了那么多高楼大厦,让他有点找不着北。反正有的是时间,他决定走着去,在部队的时候,每年都要搞一次拉练,走上百八十里地,对他来说都是小菜一碟。走在路上,他东看西看,还琢磨着在哪个位置开一个饭店比较合适。他的父亲在当地是有名的厨子,他从小跟着也喜欢做菜,既然没要工作,他想着,开家饭馆最合适。走着走着还走错了路,新开的步行街跟地道似的,绕了一个大弯子才绕明白。快到学校的时候,他就顾不上想这些了,心里像是有鸡毛掸子在掸着,既怕她不在学校,又怎么还有一点想她不在学校,痒刷的,汗珠子都逼出来了。

据她说,这个学校是县城数一数二的“名校”,某某县一高重点小学几个大字被太阳照得晃人眼。

这是他第一次来学校,自打她在这学校教书以来,他还没有回来过一次,这两年的年假都被各种任务耽误了,前年单位参加了一次抗旱救灾,一次扑灭山火,去年单位赶上总部和军区的军事训练一级达标考核。他有点紧张地刚推门进去,就翩翩然迎上来一位身着教师制服,手拿课本,准备去上课的年轻女老师,非常礼貌地说请问您找谁啊。

他在路上也想好了,如果她在,他就说过来看看她的学生,如果不在,他就假装作为外来者参观参观学校。

哦,对不起,主任去城里教育局开会去了,现在没在,要不这样,我帮你打电话问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办公室里一位年轻女老师扑闪着两只又大又长的假睫毛,热情地说。

他就被安排坐在了靠窗的沙发上,茶几上摆着几本又厚又硬,印着各种漂亮美眉的画册。看起来,学校确实不错,学生素质都很高,老师也很有“范儿”,看来这真是一个“唯才是德”的美丽新时代。

另外一个身穿工作职业装的女老师很快端了一杯茶水过来。他想着,在这样一个充满知识的殿堂教学,真是不容易。

不一会,第一个老师过来回话,说她手机关机了,要不您再坐坐等会儿她,或者下午再过来吧。

这个结果对他来说是又简单又复杂,他脸红脖子粗地说着好好,便起身告辞。他想出去再给她打电话说比较合适。

出了门,他拨电话过去,手机仍然关机。他不甘心,连拨了十多个,结果都是一样。他停下来,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人群,刹那间感觉周遭声响都在瞬间被调成了静音,握了好一会手机,他冷笑着收了起来。

走到那条从他记事起就存在的老街上,卖水果的、煎饼的、蛋糕的,各种叫卖声混合着数码店、电器城把劣质刺耳的低音炮,与抬眼望去的高楼大厦有着明显的不符。一个裹着老式军大衣卖黏玉米的老头把一根热气腾腾的鹅黄色玉米递到他的面前,嘿嘿笑着说大侄子,买根玉米吧,香甜的玉米棒子啊。

他从拥挤嘈杂的声音中努力把自己挤了出来,招呼了一辆出租车赶回家去。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慢的出租车。进了家,他直接奔到杂物间,拉开携行袋,一把翻出了那个铁盒子,哆哆嗦嗦地攥在手中,好一会,他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把冰冷的铁盒子抱在胸前,用双腿抵住,又开始犹豫要不要打开。他不得不承认,他被击败了。

这十二年里,他觉得自己是一枚随时待命的子弹,脱下军装那一刻,他以为自己和这军营就脱离了关系,但回来之后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十二年是他这枚子弹的射程,当他呼啸着走完了这条路,他觉得自己依然有着子弹的硬度和出膛前的温度,他的一举一动都保持着原来的惯性,可惜的是已经不具备任何杀伤力。其实现在的他更像是一枚已经失去意义的弹壳,那种硬度和温度不过是处处证明着自己曾经的存在。

他在返乡的火车上给老指导员发短信,说出自己的感受,指导员过了好一会给他回复说,子弹是瓜,弹壳是蒂,瓜熟而蒂落,这是自然规律。

指导员的事情,是后来他亲自告诉他的。他和媳妇结婚早,生了个白白净净的姑娘,媳妇难产,生了孩子之后便切除了子宫。他妈信命,找了个算命的先生,说这孩子是观音菩萨的贴身丫头,怕是在凡世间呆不长久。小姑娘越长越漂亮越聪明可爱,谁承想在四岁的时候得了白血病,他得信之后一夜之间白了头。孩子走了之后,他提出和他媳妇离婚,理由是她竟然没有通知他让他看女儿最后一眼,而他那会正在参加全军的某装备试点的保障任务。媳妇是个能盛住事的人,忍着痛签了字。拿到了那张绿色的纸,他反倒对媳妇更好了,两个人照样吃住在一起,跟没离一个样。

供销大厦那座钟沉重地敲了十二下,如果是在部队,不分节假日,中午十二点总会准时开饭。 他终于把铁盒子放在了携行袋上,起身到了厨房。踢了两脚那些还没拆封的锅碗瓢盆,抓起那个早就凉透了的香油果子煎饼不停地塞进嘴里,直到噎得他像只鸬鹚一样抻脖子。

他又打了一下她的手机,依然关机。昨晚累了身子又缺了觉,他把手机关了,倒头便睡,他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谁知道竟睡了个昏天黑地。中间还做了个梦,梦见指导员一家带着孩子,一个扎着冲天炮的小辫,穿着漂亮公主裙的小姑娘来他们这座县城做客,他们全家做东,带着远道而来的客人去吃了驴肉火烧,喝了驴杂汤,他儿子和他姑娘还牵着手成了要好的朋友。中间似乎醒了一次上了个厕所,回来接着睡不说,还接着把梦做了下去。等爬起来,已经三点四十了,他溜达到厕所看到有黄色的尿液,才确定自己中间确实醒了一次。今天天还算不错,他站在窗口望了望,公园里有几棵光秃秃的槐树在夕阳底下搔首弄姿。

他忽然想起了睡前的事情,赶忙把手机打开,没有短信也没电话提示,他又拨了她的电话,关机。儿子四点半下学,他换了衣服赶到了学校门口,右眼皮子还是跳得厉害,道上还是不甘心地打了几遍她的电话。他不放心,又联系了几个亲朋好友,都说没在,他开始担心起来了。他想先按照她的安排,接了儿子去丈母娘家吃晚饭,到时候还是没回来再作打算。

幼儿园在县城北环路上,墙壁上涂满了红的绿的花花草草,他赶到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家长穿着厚厚的衣服等候在门口了。他看了看,接孩子的一大半都是三五成群,看起来相互熟稔的老人,剩下的都是些打扮花哨的年轻妈妈,像他这样的老爷们,倒是少有。

他下意识地站在那些人群之外。看来出来应该带副棉手套再带个帽子,手指冻得有点僵耳朵冻得有些疼。学校的铃声响了,家长们都伸长了脖子朝里面张望,他也挤到了人群的外围,门口先是出来一排老师,孩子们背着书包挨个走出来,很有礼貌地向老师们和一个手提警棍穿着制服,年龄估计也要超过五十的老头说着老师再见、爷爷再见。这样的场面让他觉得很温暖。

他筛选着红色羽绒服,终于看到儿子在队伍的尾巴上,点着脚尖仰着脖子老远向他挥着胳膊。他冲儿子笑着点了点头。

就在他笑的时候,人群忽然乱了套,有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号声,也有大人们的救命声,比起老街上的各种叫卖声和劣质低音炮的声响还嘈杂。

扭头一看,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正拿着一把水果刀疯狂地追着孩子乱砍,地上已见了血,水果刀上也是血,有家长把孩子护在胸口处,往街里面躲,有家长把孩子抱起来往前跑。有个老太太跑慢了,被男子一刀砍在了那个穿军绿色羽绒服孩子的肩膀上,血一下溅起了老高。

他想都没想就冲过去的时候,手拿警棍的保安竟然张着嘴巴还在原地打着哆嗦。

被送到医院的时候,他的双手上全是鲜血,屁股上被那个疯狂的男子攮了一刀,倒是都没觉得疼,衣服也扯破了,他头脑清醒的很,知道这都是皮外伤,不打紧,还安慰清洗的小护士说没事没事。医院里全是人,不是来看他的,而是来看病的,这段时间流感集中爆发,医院里过道里都支满了床位。他也被安置到了过道里,护士长为此还专门过来解释说让英雄受委屈了。

赶来的两个警察在一边说,那个男的是郊区平改的钉子户,是个光棍,前些年媳妇离婚带着孩子改嫁了,一直向开发商狮子大开口咬着不放,人家开发商不答应,谁想到竟然闹了这出事。

他听了把嘴巴向上抬成了一个弧状,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他忽然决定回了家就把那个铁盒子扔到公园那座通着海的湖里去。他扭头问警察,孩子们都没事吧?那个长着一张小白脸的年轻人说,别提了,哥们儿,死了一个,伤了四个,得亏你出手,身手也还不错,不然更惨。又说,你儿子被他们班上的保教老师带回自己家了,你不用担心啊。还说,等你包扎完伤口,我们做个笔录,到时候县里肯定要给你披红戴花,还有给你奖励也说不准。

他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幕幕,觉得自己这枚弹壳表现还算不错,超乎想象地仍然具备子弹般的杀伤力。

另外一个看起来相对老成的警察说,哥们儿,把你家人的电话给我一个,我给他们说说,让他们来个人照看你。

电话,他忽然想起来他还没有打通她的电话,如果她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应该会着急会掉眼泪吧?他把那个滚瓜烂熟的电话背出来,内心希望能借助他人的手把她的这个电话拨通。

正准备拨打的时候,警察的手机有来电,说有一对男女把车停在郊区的一片大野地里,光着身子在车里干那事,结果一氧化碳中了毒,被一个放鹰的老头发现报了警,人快送到了医院,估计够呛,让他们处理完这边就去处理那边。两个警察满嘴嘻嘻哈哈的,嘲弄着这两个不知道什么关系的男女。

他又把她的电话背念了一遍,就是那个警察再次拨打的时候,他看到大厅里一前一后推进来两个裸着身子的人,护士们向急救室方向跑去,他想着,这应该就是警察口中那一对狗男女,他看不到人的模样,只是在手术车拐弯的时候,他看到了那个顶着乱蓬蓬头发的女子,下身穿的是一件绿色的丁字裤,那绿色把他的眼睛扎得生疼。顾不得屁股上的伤,他欠起了身,看着手术车冲进了急救室,顿了一顿,又在护士的责怪声中,把身子慢慢放了下来。

一阵冷风吹过,他急急再次按下了那个熟悉的手机号,通了,滴,滴,滴,滴……一声、两声、三声、四声……

他透过模糊的玻璃窗,看着天空那刹似血的残阳,转身走进了急救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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