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叶晚靠着墙,屈膝抱着自己坐在飘窗上。
公寓在21层,一到晚上,透过玻璃看出去,能看到万家灯火,无数的窗口交错着亮起又暗下。以前,叶晚很喜欢坐在这,看灯光,看街道,看行人,总是看着看着就笑了,觉得有趣,觉得很暖,觉得自己也属于其中。
可此时,她把头靠在玻璃上,垂着眼,看不出情绪。半响,可能是觉得有点冷,她动了动,扯着身上的披肩,把自己裹得又严实了些,只露出一张小脸,没什么表情。
叮铃铃......
手机响了。叶晚僵硬了一下,缓慢地动了动。
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楚瑜”两个字,莫名松了口气。
“喂。”叶晚盯着屏幕盯了几秒钟,还是接起了好友的电话。
“喂,小晚。”电话那边传来楚瑜迟疑又略带担忧的声音,“你还好吗?”
叶晚拿着电话没出声。
她还好吗?
她当然好,这简直是这几个月来最好的一天了!好到她恨不得告诉所有人,她的世界回来了。
可是她不能,因为她的“世界”并不想回来。
怎么办?
“小晚,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样对不对......”见叶晚这边没有回应,楚瑜在电话那边接着说,“但我也想过,不可能瞒一辈子,你们不可能就这样各自生活一辈子,我不知道哪来的肯定,反正我就是知道你们不可能就这么各自地活,不可能!”
“他怎么样?”叶晚垂着眼,就问了这么一句。
“他挺好的,这几个月差不多都已经恢复了,再修养修养,身体没什么问题。”楚瑜在那边迟疑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寻找措辞,“就是,就是眼睛......”
“不要告诉他。”叶晚打断了楚瑜原本就不连贯的话。
“什么?”
“我见过他,知道他还活着,知道他看不见,知道他在哪。今天我看到的知道的这一切,都不要告诉他。”叶晚侧头死死地盯着楼下的街道,声音却很平静。
“为什么?小晚,你不会......”
“不会!”知道对方想说什么的叶晚再次打断,“ 盲了眼就想推开我,他做梦!”
“小晚,卓然其实也不想的......”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楚瑜,只能小声地、安抚性地叫着叶晚地名字,顺便为那个男人小小的辩解着。
“我需要一点时间,想想该怎么办,我需要想一想。”叶晚还是盯着窗外的街道,只是一直平静的神情开始有了裂痕,声音也带了哭腔,原本如一湖死水的双眸慢慢变红,聚集着因倔强而不肯掉下的眼泪,“楚楚,我没有想过,从来都没有,他不要我,他不要我了,他还活着。可是不要我了......”
叶晚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她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发现自己在飘窗上躺了一整夜。
她做起来,定了定神。终究是像往常一样起床,洗漱,给自己做了一份鸡蛋三明治。
今天是周一,收拾完一切,她出门上班。
叶晚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运营,忙忙碌碌的一天结束后,她坐在车里想了很久,最终还是驱车到了一家医院。
叶晚把车停好,刚准备穿过花园走进住院部,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蓦然停下,就站在离那道身影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他顺着花园里的石子路一步一步缓慢地向前走,明明手里拿着导盲杖,却不肯用,只是拿着,自己一步步摸索着前面的路,面无表情,缓慢却从容。
叶晚悄无声息地跟着,看着他明明依旧挺拔的背影,不受控制的红了眼眶。
她就这么跟着他,渐渐地想起了几个月前,她刚得知卓然的“死讯”的时候。
那个时候,叶晚正在跟随公司一起在外地完成一个竞标项目,为了确保竞标前所有资料的保密,项目所有参与人员一到酒店就上交了手机,竞标结束前不能跟外界联系。
就这样,叶晚忙于工作,与世隔绝了整整半个多月。等一切结束后,她拿回自己的手机,才发现,她的“世界”,仿佛也结束了。
她疯了一样地往回赶,能看到的,就只剩下一个冰冷的墓碑了。
当时她听到的是什么?明明这几个月来日夜折磨自己的那几句话,竟然在又一次看到他之后有些模糊了。
她依稀记得,当时楚瑜跟她说,交通事故,没救过来。
其实就这么几句话,就这么几句话,就告诉她,他走了,回不来了。
她想不明白,明明临走前他还送她到机场。她抱着他撒娇,说等她回来要吃他煮的咖喱饭,不要胡萝卜。
那个时候,他笑着轻捏她的脸颊,说她都这么大了还在挑食。却也耐不住她的撒娇耍赖,总算是在她临上飞机前应下了她的小任性,说等她回来那天,一定给她准备好咖喱饭,坚决不放胡萝卜。得到保证的叶晚,这才满足地追上同事一起上了飞机。
不过半个月,怎么一回来,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一天,叶晚在卓然的“墓前”站了很久。最后,她慢慢蹲下来,用手一笔一画地重新雕刻了一遍墓碑上的名字。
那天之后,叶晚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她没有出门,也不接电话,没有人知道她一个人在屋子里干了些什么。只有叶晚自己知道,她其实什么也没干,只是想一个人陪着他们曾经的痕迹,好好呆几天。
在最后一天,她终于出门了,去了卓然的父母家。她想过,卓然没有办法再继续履行的责任和义务,她必然会帮他继续承担下去,他没有办法再照顾的人,她也必然会帮他继续照顾下去。
当时她还觉得老人家很坚强,虽然伤心,但一直在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还劝她也多为自己想一想。
现在看来,两位老人是心疼儿子失去了眼睛,却也尊重了他的选择,也实实在在地为叶晚考虑了。
是啊,都为她考虑了,所有人都站在自己的好心上,把她的未来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起初,她以为自己的接受能力很强。以为已经完全说服自己接受了那个“他已经不在了”的事实,她以为自己每天上班下班,过得像以前一样正常,她以为她把自己和家人朋友都照顾的很好,就想他其实没有离开过一样。
在昨天之前,她一直是这么以为的。
可直到昨天,她晕倒在从超市回家的路上。在医院里醒过来的时候,她看到楚瑜坐在她旁边小声地哭。她问她怎么了,哭什么。
楚瑜看她醒了,先是舒了一口气,接着又开始掉眼泪。一边哭一边握着她的手,跟她说:“小晚,你能不能别这样,你这样我们很害怕。”
叶晚不明白,她到底怎么了,她明明像以前一样在过日子啊。
“你再这样下去你会垮掉的!你知道自己瘦了多少吗?你数过自己有多久没好好睡过了吗?你真的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吗!叶晚!”楚瑜也像是再也受不了了一样地冲她大喊着。
叶晚怔怔地看着她,愣了好久,半晌,才喏喏的说着:“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自己做的很好呢,原来是这样......”。
“小晚,你别这样,我求你,你别这样。”楚瑜一直在哭,好像比叶晚还要伤心。
“楚楚,你不用担心我,那天在墓地我就想清楚了,他不想离开我,只是他没有办法,我们没有那么幸运,明天和意外,终究是意外快了一步。”叶晚躺在病床上,眼泪没受控制地顺着眼角流下来,她哽咽着,极力控制着,“他走的太匆忙了,什么都没说,所以我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他的家人,把他所有放心不下的都顾好,他才会安心,我只能为他做这些了,只有这些了。”
“小晚......”楚瑜看着她,好像想说些什么,被叶晚打断了。
“可是,楚楚,我没做好,我连这些都没做好。”叶晚终于控制不住开始大哭,她有些绝望的看着楚瑜,“家里他的东西我一样都没动,饭永远做双份的,可是对面少了他,我什么都咽不下去!我晚上不敢睡,闭上眼,我总是能梦到他浑身是血,孤零零地躺在路边,我拼了命的往他身边跑,可是怎么都跑不过去,我看到他想跟我说话,可是我什么都听不见!楚楚!”几个月以来紧绷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我也没有照顾好他父母,我只是定期买了东西给他们快递过去,从来不敢去看他们,我怕我去了,就真的是发现,他不在了,他真的不在了。楚楚,我害怕,我真的怕了,我受不了,楚楚,没有他的日子我受不了!怎么办!”
楚瑜紧紧地抱着她,同样泪流满面。
最后,楚瑜像是决定了什么,定定地看着叶晚:“小晚,没有卓然的生活,你是不是真的过不下去。”
“过得下去。”叶晚平静了一下,“就是还不知道怎么过下去。”
楚瑜一愣,随后感觉到了一股涌上心头的悲哀。她闭了闭眼,说:“小晚,你跟我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随后,楚瑜就带叶晚来到了这家医院,站在病房外,亲眼看到了还活着的卓然。
楚瑜告诉她:“卓然确实出了很严重的车祸,差点没抢救过来,最后好不容易活下来了,但当时身体各项指标都不乐观,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看不见了,恢复的可能微乎其微。
卓然清醒后,知道自己的情况,一个人沉默了很久,最终求我们瞒下你,让你以为他就死在那场车祸里。
我们不同意,说这不可能。可是他说,他眼睛瞎了,一个瞎子,不但无法再继续照顾你,还会成为你的负担。他不能,他允许不了这样的事情发生,他不能让自己这么活着。
知道他还活着的人其实不多,算上他父母,不超过五个。
小晚,我们也不想的。可是,那是卓然,你能想象吗,曾经那个温柔又骄傲的卓然,躺在病床上,了无生气,卑微的求我们,求我们让他在你的世界里消失,小晚,我们也受不了。对不起。”
叶晚一边回忆着昨天的一切,一边看着前方的背影,忽然停下,仰头看着天,把快要忍不住的眼泪生生的憋回去。
她跟着他,看他在不用导盲杖的情况下,在花园里缓慢地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又摸索着回了病房。
她在病房外又站了一会儿,转身去医生办公室了解卓然现在的身体状况,确认他除了眼睛已无大碍,又询问了一下大概可以出院的时间。
离开医院后,叶晚开着车在街上漫无目的转了一会儿,想了想,最终还是去了卓然的父母家。
两位老人看到叶晚这么晚过来很是意外,但也有点欣喜,毕竟对这个曾经的准儿媳,他们也是真心满意的,而且对叶晚也一直很是疼爱,或许,这也是在儿子做出那样的决定后,他们选择尊重的原因吧。
卓母从厨房盛了一碗汤,拉着叶晚在餐桌旁坐下来,有些疼惜地摸摸叶晚的肩膀,“瘦了,工作太累了吧,是不是都没好好吃饭呀?听话,把汤喝了,吹吹,小心烫。”
卓父坐在对面也看着她。
叶晚在两位老人的目光下端起碗喝了几口,又放下。抬起头看着他们,笑了一下,很直接地说,“叔叔阿姨,卓然活着,我已经知道了。”
卓父卓母很明显地愣住了,互相看了一眼,卓母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卓父低下头,叹了一口气。
“叔叔阿姨,”叶晚握住卓母的手,“我知道,卓然看不见了,他担心自己会成为我的负担,我以后的生活会过不好,这我都知道,也都懂。”叶晚声音哽咽了,她平复了一下继续说道,“可是,如果我以后的生活没有他,我会过得更不好,这一点,我很确定。所以,我管不了他的顾虑,他必须回来。”
卓母听着叶晚的话,低头小声地啜泣着。卓父微微摇着头,“孩子,其实我们也知道,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瞒得下,但是卓然坚持。当时,我们没有替他做决定,现在,我们同样也不会为你做决定。你们都是成年人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生活是你们的,未来的路怎么走,始终都要听你们自己的。”
“小晚。”卓母拉着叶晚的手,一边哭一边说,“虽然卓然是我们的儿子,我们比谁都希望他过的好,但我跟你叔叔也是真心拿你当女儿疼的。我们不干涉你做什么决定,只是你要想清楚,毕竟,未来的路还长。更何况,我们也要对得起你父母呀。”
“叔叔,阿姨。我今天过来,就是把这些事跟你们说一声,我今天去过医院问过医生了,再观察完这一周卓然就能出院了,我会把他接回去,你们放心,我一定照顾好他。不早了,你们休息吧,我先回去了。”说完,叶晚起身跟卓父卓母告别,离开了那里。
之后的一周,叶晚白天去上班,晚上站在病房外静静地看一会儿卓然,再回家把家里所有的棱角都用海绵和胶带包得严严实实。
就这样,很快到了周末。
卓然出院的这一天,叶晚很早就起来,把家里重新收拾了一遍,又去市场买了菜,算了算时间,才开车去了医院。
叶晚轻轻推开病房门,看见卓然已经换好了自己的衣服,正在缓慢地摸索着收拾行李。
许是听到了开门声,他直起身子面向门口。他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除了那双眼睛,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神采。
卓然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声音,有点奇怪,微微皱眉,问道:“爸,妈,是你们吗?”
这是隔了几个月之后,叶晚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着卓然,听着他的声音。
她忍住即将溢出眼眶的泪水,“是我。”
叶晚的声音其实略带清冷,但这些年被卓然娇宠着,一回到他身边,语气中总是不自觉地带着一些小女孩的娇娇悄悄。
而这带着往日温存的声音,在此刻,却让卓然狠狠的怔住了。
“晚晚......”过了很久,卓然长叹了一口气。
“卓然,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你会因为一双眼睛就不要我了!”叶晚一边哭一边说,几个月来的绝望和害怕,都在这一刻,在这个男人面前,化作了无尽的委屈。
“晚晚......晚晚......”对卓然来说,最致命的,永远是叶晚的眼泪。他有些慌乱地摸索着绕过病床,又向前走了两步,迟疑地停下了,双手有些无力地垂在两侧,略带艰难地说:“晚晚,别哭,我走不过去了。”
听到这句话的叶晚却突然开始大哭,不管不顾地朝着他喊:“你怎么走不过来!我就在这!你腿好好的,耳朵也好好的,什么都好好的,不就是看不见吗!你有什么走不过来的!呜呜呜~~”叶晚喊完了,站在那开始抽噎,半响,委委屈屈的说:“卓然,我就在这,就在你前面,你往前走,你再走三步,就三步,你面前什么障碍都没有,我就在这儿,卓然,你试一试,求你了......”
卓然站在那,浑身僵硬,满嘴苦涩。
当他知道自己几乎没有可能再复明的时候,还来不及为自己难过,就开始思考叶晚以后的生活。
他不是没有心存侥幸地想过,或许以后眼睛有复原的可能;或许等他适应了黑暗的生活,他有能力照顾自己;或许他可以更努力一点,是不是还可以继续照顾他的晚晚?
这些设想,卓然都有过,只是想来想去,终抵不过一声叹息,妄想罢了。
他很清楚,再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自己已经是一个盲人的事实。
未来,他能不能独立的生活都是个未知数,又怎么再照顾他的晚晚呢?
他承认,骗叶晚说自己已经si了是一个烂到不能再烂的办法,可他没有时间了,他必须在叶晚回来之前做好决定。
半响,卓然整理好情绪,深吸了一口气,“晚晚,对不起,我骗了你,对不起。”
叶晚止住了哭声,眼泪却流的更凶了。她站在那,狠狠地咬了咬嘴唇,努力稳着自己的声音,“卓然,你过来,你面前除了我,什么都没有,你走过来,我就在这,你过来。”叶晚的声音,轻柔却坚定。
卓然站在叶晚几步开外的地方,轻轻皱眉,“晚晚......”
“我说了,我就在这,你过来,卓然,我要你过来!”这是第一次,叶晚在卓然面前,固执地要求着他。
卓然微微皱眉,他明白叶晚的意思,她要他走过去,要他明白,她在等。
卓然深吸一口气,慢慢地吐出来。
“晚晚,你真的想好了吗?”
“我想好了,卓然,从我知道你还活着的时候,我就开始想。”叶晚努力忍住哽咽,“我不是不能理解你,相反,我完全明白你所顾虑的一切。我也知道,现在我站在这里,戳破这一切,把你找回来,意味着我后半生将面对什么,我都明白。我不是找不到别人要我,也不是这辈子只能跟你在一起,更不是没了你就活不下去。卓然,你知道,我天生就没有那么多要死要活的情绪。”
卓然笔直地站在那,苦涩地听着。他的小姑娘,这么多年......。
“可是卓然,生命里有了你,就再也不同了。我可以活着,但是我不想,我不想活在没有你的世界里。卓然,可以和愿意,是不一样的。”叶晚冷着声,直直地盯着他。
卓然的身躯骤然一僵,刚才听到小姑娘那么明明白白的话,以为这么多年自己终究是没能捂化了她那颗心,没成想......
卓然僵硬了半响,终于是吐了口气,微微低下头,轻笑了一下,似是无奈,也有几分动容。
他的小姑娘啊,可让他怎么办才好。
“卓然,我们回家吧。”
卓然抬起头,虚无的伸着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