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已经在地上堆了一尺多厚,延定城低矮的城楼上,三三两两聚着些守城的兵士,围着火堆烤火,这种鬼天气,要不是上头有人压着,鬼才愿意到这来吹风。这本来延定城就小,城楼上别说箭阁,连个带顶的屋子都没有,西北风呼啦啦的越过头顶,吹得神仙都站不住。后来几个守备实在受不了,找了点破门板钉了几个屏障,缝隙再用破布稻草塞满,拿破皮子钉了,用的时候得拿两根顶杠顶死,以防被风吹跑。靠着这些个屏障,兵士们在城墙上又生起火堆,勉强才能站得住脚。
可延定也不是所有人都过得这样的日子,延定虽小,可城池该有的也都有,尤其是酒肆娼馆,遍地都是,里面的姑娘大多脸上带着字,不带字的那都是大价钱,一般人是玩不起的。
“妈的,这鬼天气,真他妈应该搂着两小娘们来上一壶烫酒。”为首的大胡子恶狠狠的往地上啐了一口,“还是他妈的风林安舒坦,连他妈在延定这种地方都有那么大的宅子。”
旁边一个瘦猴一听,一把捂住大胡子,“你小声点,这城里风老板的人可比我们多多了,再说我们还指着风老板的赏银呢不是?”
这么一说,大胡子也是清醒过来,紧张的看了看周围,赏银有没有还好说,千万别因为一句话送了小命就不值当了。
突然大胡子一看,城门外的大路上出现一个黑影,正在极速逼近,再定睛一看,分明是个人。
城墙上立刻一片骚动,都趴着城跺在看着,不稍片刻,那人已到延定城门之下,身后踩了一条近乎笔直的雪道。
“开门,”田宇清掏出腰牌,扔上城楼。
瘦猴一把接住,拿给大胡子一看,腰牌上大大的刻着个田字,再翻过来一看,是金边虎头,这是校尉令牌,田衡的人。
“快开城门,”大胡子赶紧吩咐下去,一边又赶紧跑下城楼,跪在路边,双手把令牌举在头顶。
城门一开,田宇清没有丝毫停留,直接策马入城,路过大胡子的时候一个侧身遛马取了令牌,直直的往风林安的宅子冲了过去。
城中积雪到不像城外那么大,毕竟是有人烟的地方,道路上的积雪被来来回回的行人踩得稀乱,但不消一个晚上,这些痕迹又会被一夜的新雪覆盖,早上起来丝毫看不出来昨日发生了些什么。等到田宇清赶到风林安的府邸,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还好赶过来了,再晚些时候,又要在雪地里过夜了,从严相那折回后,田宇清不敢有丝毫怠慢,一路上不停换马,但进入幽州之后雪实在是太大,田宇清足足在路上花了十天。
站在门口,田宇清又回想了一下严相交代给他的话,短短几句,他记得很清楚。正准备敲门的时候,院子里头传来了琴声,这琴声穿过飞雪,田宇清 打了个激灵,门却突然开了,里面周仁扶着门一脸诧异的看着田宇清。“这不是田副将么,您不是跟着田将军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田宇清定了定神,赶紧回道,“周管家,严相有要事让我转达,请周管家速速转达风先生。”
周仁赶紧把田宇清让进来,“请田副将厢房休息,用点热汤水,我这就去禀报。”
话音刚落,两个丫鬟就上前来给田宇清卸下了湿漉漉的披风,又递上了温热的毯子,田宇清确实是有些疲累,再加上为了赶路,这一路上也没怎么正经吃过东西,现在又快到晚上,他道了声谢便跟着丫鬟来到了厢房。
一掀帘子,一股热浪就从屋里窜了出来,踏进屋子,田宇清却没有看到火炉,靠着北边的墙根倒是有张床,从床上的铺盖来看倒是不差,确实是间客房,但这床侧却是用砖砌的。越靠着床越热乎,田宇清估摸着应该是床底下烧着柴火或者是煤之类的,烟道被藏在墙中看不见罢了。
田宇清正出神的时候,帘子又掀开了,两个仆人托着吃食过来了,打开一看,是一只煮熟的鸭子,里头一并煮着些北地特产的口蘑,分外鲜香,另一只托盘里是另几只时蔬,还有些白米饭,正和田宇清心意,他也顾不着那么多了,拿起碗来坐下便吃。
“这是鲜鸭子?”田宇清大惊,他原以为这应该是腊货,这寒冬腊月又是北地,根本是不产鸭子的地方。
“回大人的话,正是,小的们一路上带了些鸡鸭来,我们东家口味比较浅,干货基本不吃。”站着的伙计回道。
也太会挑了,田宇清心想,平常在军营中能吃上些肉干已经是不错。
“要是大人没什么事,小的们就先下去了。”伙计们请示。
“那你们先下去吧。”田宇清头也不抬,自顾自的吃喝起来,吃到一半又发现这鸭子还是不对,怎么吃了半天连根骨头都没有,这是先抽了骨再做的么,田宇清心想。
一顿吃喝,总算是填饱了肚子,丫鬟们端上茶水,田宇清接过来漱了漱口,这边又沏上壶新茶,刚喝了两口,周仁从外头进来了,打了一拱,“田副将,我家东家有请。”
田宇清赶紧跟着周仁后头出了厢房,刚出去,又听着琴声,方才屋子里可能没留心,琴声原来一直没断过。这琴声萧瑟,夹杂着风声,更是凄冷,不知是何人所奏。
两人来到风林安书房门前,周仁在外头禀报,“东家,田副将到。”
吱呀一声,里头一个姑娘打开了房门,眼帘低垂,粉色的脖颈被灯火照着发暖,发髻上插着根白玉的簪子,一身团粉细绒,摆上也点着翠,光看这身衣服便价值千金。门一打开琴声便戛然而止了,田宇清一愣,他没有想到风林安的书房里还有一个姑娘,只是这姑娘好像在哪见过,在哪呢,怎么就是想不起来。
“严相过来让你传话了?”书房的尽头,放着一把古琴,风林安坐在跟前,不紧不缓的问道。
“正是,严相请风老板不要乱来,否则他就要缴平八部。”
“哼,”风林安冷笑一声,“你就是田宇清?田衡的侄儿?”
“在下正是。”田宇清有点不解,为何风林安要问这个问题。
风林安站起身来,走到了田宇清的跟前,“你的生父在你七岁时去世,隔一年,你的母亲也离你而去,八岁那年你就跟着你的叔叔田衡一起生活,你怎么看待你叔叔?”
“叔父对我恩重如山,自我年幼时便对我严加管教,如果没有他,恐怕便没有现在的我。”田宇清回道,他并不意外风林安对他的身世这么熟悉,天底下基本上没有什么风林安不知道的事情。
“嗯,”风林安没有过多地回应,窗外的雪已经积了一尺有余,但屋子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看这样是封山了吧,你也回不去了,你应该是见着严相就折返了吧。”
“正是。”田宇清回道。
“哦,那请坐吧,反正我们都已经是这城中之人,跑不远,走不掉了。”风林安走到书桌前,方才的姑娘给二人都上了茶水,坐在了一侧。
“既然话已带到,我便不打扰风老板了,再下告辞。”田宇清并不想与风林安这样的人有太多瓜葛。
"你就这么着急走,你赶了十几天的路回来,这一路上就没想过严相的话吗?"风林安喝了一口茶水,姑娘又帮他续上。
“我只是个传口信的,严相的话不需要我等多想。”田宇清回道。
“但我突然有件事情想要告诉你。”风林安接着说道,"说老实话,我没有想过还会有人再回来,不过来的是你也好,你在路上的十几天里,不出意外的话,你的叔叔在安军寨已经打了一仗。"
"你说什么?”田宇清吃了一惊,难道八部进攻安军寨了?
“再不出意外的话,大成把安军寨丢了,你叔叔大致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足够机警,保住一条老命,另外一种,运气不好的话......”
噌的一声,没等风林安把话说完,田宇清的剑已经架到风林安的肩上,离着脖颈只差分毫,风林安却没有表现出惊恐,连同旁边的姑娘也低垂着眼帘,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快说,你到底把我叔叔怎么样了?”田宇清怒不可遏,就算是傻瓜,也明白过来,这里头风林安做了手脚。
“我跟你一样,也不知道外面的情形,”风林安放下了手中的杯子,“不过以我对田衡的了解,他应该还活着,你大可不必如此。”
“风林安,你到底干了些什么,跟八部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对这个问题没有兴趣,”风林安看着眼前持着剑的田宇清,“但我知道你心底一直有个疑问,为什么你的叔叔不愿收你为继子?”
“你!”风林安的这一句话,戳到了田宇清的痛楚,按照惯例,田衡确实也应当收田宇清为继子,而且田衡虽然妻妾众多,但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任何子嗣,田衡为此也大伤脑经。
“按照现在的情况,一旦收你为继子,田衡走后,田氏爵位将由你继承,那他田衡自身的骨血便无法真正的延续下去。说到头来,田衡只是不想自己辛辛苦苦打拼的天下落到一个外人手里罢了。”说到这里,风林安又端起杯子,饮了一口茶。
“哪又如何,与你何干,我并没有任何私心想要叔叔的家产。”
“这话我信,你需要的只是一位父亲。”
“你......”
“这些年,你想要的无非就是这个吧,说起来真是残忍,田衡想要的却是个儿子,正儿八经是他自己骨血的儿子,可惜按照现有医术,他是生不出来的,找多少女人都没用。唯一的指望,在哲卡布伦寺。正是有这一点,田衡才会死心塌地为严松卖命吧,一文一武,当然,还有我这一商。”
“其实我们都在等一个机会,一个把八部逼到生死边缘的机会,只有这样,八部才会将哲卡布伦寺的秘密拿出来交换部族的存亡。我只不过是很幸运的经手了这件事情。”风林安玩弄着手上的杯子。
“你胡说八道,”田宇清不相信这是真的,“严相怎么可能跟八部交易,他已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要什么?”
“你说呢?”风林安反问道。
“严世铎?”田宇清大惊,“你是说哲卡布伦寺能起死回生?这不可能,世铎大哥是我眼看着战死的,身中数刀,血肉模糊。”
“这个只有等到最后的时候才知道吧,与我而言,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选择的了,这条路是没法回头的。”
田宇清此刻已经明白过来,风林安想要的是方大小姐,他叔叔田衡在方氏一案中,拒绝风林安的苦苦求情,灭了方家满门,从此与风林安结下血海深仇,风林安忍辱负重,都是为了这一天。方家灭门那一天,田宇清被田衡带到现场,亲眼见证了整个血腥屠杀,田衡对他说,这是第你一次见血,以后你会经常见,你要习惯。
想到这里,田宇清反应过来,这是除掉风林安最好的机会,瞬间杀心直至眉间,只是突然他觉得胸口一股甜腻涌上心头,伸手一摸,口鼻中流出汩汩的鲜血,全身也松了力气,哐当一声,手中握的剑摔在桌上,"你...居然下毒?刚才的饭菜......"
“你本不该死的,”风林安淡淡的说道,“你也本不该来的。”
风林安刚说完这一句,田宇清整个人身子一软,如同稀泥一般摊在了地上,书房外,周仁没有等风林安吩咐,便招呼几个伙计过来将田宇清的尸首拖了出去。“东家跟二小姐受惊了,药重了些,没算好时辰。”周仁说道。
“安排些人手,送二小姐回房休息,将这里打扫下,”风林安吩咐道,“见过他进城的人,让哑巴去办。”
晚上的雪到后半夜就停了,第二天一早巡城的人一出门,就发现街上冻死了好些人,连着城墙上值守的一队人都冻死了,说是一堆人都睡着了,火堆被风吹熄了。
早上的新雪倒是白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