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哈尔滨是一个俄文名词,因为听上去很有点异国情调。此番行前才了解到‘‘哈尔滨’’竟是满语,意思有说是"天鹅",也有说是‘‘晒网场’’。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在一百余年前它还是个‘‘晾晒渔网的地方’’。19世纪末,沙皇开始修建中东铁路,带来大量的资本和大批的俄罗斯人,使这个松花江畔的小渔村蜕变成远东最繁华的城市。
中央大街
有这样一句话:没来过中央大街就等于没来过哈尔滨。
一
到中央大街时,天色几近黄昏。秋日的余晖将这条著名的‘‘面包石’’长街抹上了金色的黄油。‘‘面包石’’是一块块长18公分宽10公分厚12公分的花岗石,其状如俄式小面包,故有此别称。据说一块面包石当时价值一银元,就这么‘’一块一银元‘’铺在中央大街长达1450米宽10.8米的地方。从1926年绵延至今,依旧厚实规整,只有些许的磨损隐隐透露岁月的沧海桑田。
中央大街两边有几十幢欧式建筑,虽林林总总风格不一,然都有着被时间洗礼过的雍容和沉静。望着那些繁复的屋檐线,圆润的拱形窗,钟楼上那个长着翅膀的丘比特,确有几分身处欧洲街头的感觉。昔人也曾把哈尔滨比作东方小巴黎,说其‘‘欧风之甚,远过上海’’,‘‘跳舞场、咖啡店、电影院,所在皆有。’’当年松浦洋行、犹太国民银行、秋林*道里分公司、华梅西餐厅、马迭尔宾馆都开在中央大街上。可谓‘‘中俄商号精华荟萃之区’’。
果戈里有言:当诗歌和传说都缄默的时候,只有建筑在说话。在中央大街,那些老建筑的背后自然有着长长的故事。
据载:1936年的某个清晨,名为大西洋影院经理实为四国间谍的范斯白从影院的后门悄悄离开,走到中央大街。很幸运他遇到了一个驾着马车运送啤酒的白俄,他蜷缩在啤酒桶间,躲开了日本人的搜捕。最后,他乘飞机离开了哈尔滨,他出逃的方式与维克多离开卡萨布兰卡如出一辙。
我更熟悉的是马迭尔宾馆。哈尔滨题材的影视剧中几乎都会出现马迭尔宾馆。因地处中俄日交汇之枢,三十年代的哈尔滨各路人马汇集。马迭尔宾馆作为哈尔滨最奢华的酒店,是达官贵人下榻之处,也是各路间谍云集的场所。
当我亲见这幢著名的建筑时,心里有些微微的激动。也许来哈尔滨的初衷就是想看看这些风云诡谲的舞台。马迭尔宾馆的墙面是浅浅的砖红色,上面起伏着涡卷的线条,房顶立着森绿色的‘’洋葱顶‘’,凌空挑出的阳台镂刻着金色的花朵。想象1906年它已经矗立在中央大街了,发现马迭尔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名字,因为‘’马迭尔‘’的意思就是‘‘时髦’’。
走入大堂,阳光顿时被挡在了外面。里面暗沉、庄重,像欧洲老电影里的酒店,华丽中透着陈旧,陈旧中见证了悠悠岁月。多少人曾经过这里,有穿西装戴礼帽的男人,有裙裾飘飘透过面纱打量周遭的女人,有寻欢作乐的,也有身负使命的。无数个日子无数个人,有无数个故事发生,也有无数个故事终结。
只是那个下午那个片刻,马迭尔宾馆的大堂只有我一个访客,显得有点空荡。
二
灯一盏盏亮了起来,中央大街被装点得熠熠生辉。一家家灯火通明的商铺里,红肠、列巴变得比白天更为诱人。中央大街的商铺品牌不多,但是同一品牌的商铺遍地开花。相隔几步就是秋林里道斯,又是东方饺子王,还是马迭尔冰棍店……像固定的几个音符构成了中央大街的主旋律,周而复始,一遍又一遍。
夜晚的街头人潮涌动,我们随着人流亦步亦趋,不停地走啊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看见有个临时舞台,上面有几个外国年轻人组成一个乐队,边弹边唱。高亢的乐声瞬时把中央大街的夜晚点燃。
夜幕下的哈尔滨素有盛名。萧红也曾描述:‘’夜,春夜,中央大街充满了音乐的夜。流浪人的音乐,日本舞场的音乐,外国饭店的音乐……7点以后。中央大街的中段,在一个街的横口,那个音响的扩音机哇哇地叫起来,这歌声差不多响彻全街。‘’
我不知道她笔下的横口是不是这个位置,但我知道我们同样在中央大街看到了一份喧嚣式的欢乐,像烈到极致的伏特加。
果戈里书店
不到哈尔滨我真无法想象会有那么多俄国名词接踵而至,索菲亚教堂、阿列克谢耶夫教堂、安德烈维奇的店、果戈里大街……朱自清在西行通讯里说哈尔滨卖扫帚的都会说俄国话,且他们并不矜持他们的俄国话和外国规矩,只看作稀松平常。俄罗斯给哈尔滨带来的不光是红肠列巴格瓦斯,还有生活方式,同时还有文学和艺术。
以俄国大文豪果戈里命名的果戈里大街有一道不可不看的风景—果戈里书店。
果戈里书店位于果戈里大街164号。书店有三层,一层是个门厅,二层、三层摆放书籍。推门伊始,旧时代气息就扑面而来,绯红色的墙,质感厚重的相框,温暖的吊灯映着深色的木梯。
二楼是主要阅读区,铺着紫红色的地板,立着一排排烫金的书柜,摆放着雕像和油画,充满俄式的华丽和庄重。人在其间,不由自主屏气凝神。
虽是打卡一游,我的目光还是忍不住在书间扫视,恰好看到一排地方志,光云南的就好几本,没想到这么偏门的书也有。二楼的最里首用木栏围起一个地台,以“书”作拱门,搭起一方天地。地台靠墙贴着一扇扇彩绘玻璃,边上放着一张宽大的书桌,五六个人伏案而读,人与书构成一幅至美的风景。这里安静极了,即使一墙之外是车水马龙市声喧嚣,但果戈里书店是另一个世界另一种存在。
斯大林公园
斯大林公园其实是松花江畔一条长长的观景带,依傍着松花江,从铁路大桥到九站,全长1750米。沿途散落着一些亭子、雕像、花坛、长椅,还有高高的杨树。说不上多么漂亮,但有着属于北方的敞亮和宽阔。对岸就是太阳岛,连接两岸的除了船还有空中缆车。趴在堤上看来来往往的船,飞来飞去的人,看松花江水波淼淼,是红尘中奔波的城市人难得的“半日之闲”。
公园里人不多,多半还是本地人。我们走走停停,不拘时间。一路不时听到欧洲古典音乐的曲目,有吹长笛的,有弹吉他的,也有开“演唱会”的——一位着黑色连衣裙的女人唱着字正腔圆的美声歌曲,为她伴奏的有键盘手和萨克斯乐手。她唱得挥洒自如,仿佛站在一个宏大的舞台上。让我印象极深的是一位中年男子,当我已经习惯于这些纷至沓来的音符时,突然一声“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雪上跑着三套车……”把我惊着了。回头一望,长椅上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在歌唱,其貌不扬的容颜、淡然自若的神情和华丽的音色形成极大的反差。他的高音如此明亮又回旋,“三套车”的悲沧和忧郁在空中盘桓。
远远地,一圈人在围着,听着,也是音乐,还是音乐。
走近了,听出是手风琴的声音,这声音像是从记忆深处飘来。
小时候看五六十年代的老电影,常常有这样的画面:一群年轻人围着篝火又唱又跳,中间一位拉着手风琴,一脸的意气风发。手风琴是风靡俄罗斯民间的乐器,五十年代中苏交好,手风琴的欢快也响彻了红色中国。记得我母亲有一张演奏手风琴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神情飞扬,那是她的青春岁月,是穿布拉吉唱红莓花开的岁月。
演奏的是一位老先生,大约六、七十岁年纪。他的手指在琴键上飞快地跳跃,风箱大开大合,旋律热烈又忧伤。他微微摇着头,眯着眼,沉醉在音乐里。我们围着、听着,被音乐感染,也被他感染。
音乐停了,他朝对面的人说:“醒了?”周围的人笑了起来。我绕到他旁边才看到他的对面是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帽子盖住了他的脸,照顾他的人把帽子给轻轻扶正,漏出一个高加索的鼻子,该是个俄罗斯人吧,一个八十或者更老的俄罗斯人。他眼神茫然,仿佛不知身在何处。他何时来?为何来?是战争?是命运?“你是我命运中的一切,后来发生了战争、破坏,从此很久很久、没有你的消息传来。”在遥远的故乡还有人惦记他吗?他好像在沉思,也好像在回忆。但在异国他乡,他或许有一份友情。手风琴手轻声询问:“还想听吗?”他微微颔首,又一支乐曲响起。
曲终人散时,天色将暮。对岸,又一班渡船驶来,而岸边钓鱼的人收拾渔具准备回家。江畔的我们各自有各自的归途,各自有各自的人生。
老道外
二十世纪初中东铁路把哈尔滨一分为二,有钱有地位的外国人大多住在道里,大多数中国老百姓居住在道外。老道外就在靖宇街一带,从南到北一到十二道街,其建筑是欧式立面中式院落,被称为中华巴洛克。
从道里到道外大约20分钟的车程。下车后,我们从一个写着‘‘中华巴洛克’’的牌坊进去,
看见一个新盖的院落,墙高院小,十余人围着一圈在闲聊,地上摆着些青瓷、玉器之类不知道真假的器物。我们继续往前走,到了道二道三,看见一排排老房子,视其门面格局,是小吃店饭铺之类,墙上依稀可见烟熏火燎的痕迹。现在也开着几家,零零落落不成气候。从中间一个大门进去,里面是一个大大的院子,新砖新瓦,大红楼梯。
这就是老道外?
再往前走,终于发现几幢破旧的房舍。其中一幢二层楼房应是旧时人家的宅第,‘‘清水砖墙,雕花围檐’’,很典型的老道外建筑。当年能置得起这样一幢小洋楼的当属殷实人家,小楼里饮食男女烟火人生,日子如水涓涓流淌。而某一天人去楼空,一切戛然而止。这幢楼看上去没有一丝修葺,朱红的窗框已经油漆剥落,窗台溢出缕缕杂草。阳光打在旁边的老树上,西风残照般落寞。
有人说道里是繁华 ,道外是生活。
这里曾经有着这个城市最市井的风貌,市声鼎沸人气兴旺。现在的老道外却冷冷清清。途中出租车司机说‘‘老道外在改建,你们再过两年来就好啰。’’确实,从道五开始那一大片已经被绿色的网覆盖,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但是,与其看到改头换面的商业街,我倒是庆幸,还来得及一睹那几幢旧宅,虽说是一角残照,也算不虚此行了。
哈尔滨是个老去了的城市,即便是现代的商业中心也是十余年前的样貌,从道里到道外,沿街不时看到灰扑扑的筒子楼,门头发暗的小饭馆,陈旧的橱窗,橱窗里上个世纪当红美女关之琳身披裘皮大衣的倩影。时代的列车轰轰向前,我们投向哈尔滨的目光像是朝时光深处在回望,十年前、二十年前,乃至更久更远的浮华一梦的悠悠遗韵。
但哈尔滨终究是难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