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酒一饮而尽,郑芝龙放下酒杯,摇头叹道:“此子太有自己主张,我管不了,也由得他。”
“若事事唯唯诺诺,岂能成大器?大木敢想敢干,将来定是人中豪杰!”钱谦益对郑森这个弟子不吝溢美之词。
钱谦益是闻名天下的大儒,现在更是国家重臣,如此身份是不会随便夸人的,自己的儿子能得钱谦益如此夸奖,饶是郑芝龙性沉如水,心里也是受用高兴。
“玉不琢不成器,今后只望此子能在历练琢磨后,知道天高地厚,不再年少轻狂,或有成才可能。”郑芝龙心中虽然高兴,面上却未露丝毫欣喜,显得很是谦虚。
钱谦益含笑点头,忽话锋一转,问道:“一官可知此次圣上还诏了哪些人进京朝见?”
郑芝龙一愣,道:“这个却是不知,我蒙诏后立即从福建赶来京城,一进京城即进宫觐见,却不知有哪些人同时蒙诏。”
“与一官一起蒙诏的,还有高杰、黄得功、刘泽清、左良玉等四将。”史可法道。“目前高杰、黄得功已在来京路上,而刘泽清称从前骑马摔伤的旧疾复发,左良玉则说献贼随时可能出川攻取汉中,都暂时无法来京面圣。”
郑芝龙陷入沉思。这些年地方将领拥兵自重的态势已成,大家伙儿对朝廷阳奉阴违、讨价还价已成常态。这种情况下皇帝为何要同时诏见地方手握重兵的将领?是一种试探?
郑鸿逵扫视在座三人一眼,放下酒杯,轻笑道:“刘左二人死期不远了。”
“何出此言?”史可法不解道。
郑芝龙和钱谦益也用询问的眼神看向郑鸿逵。
郑鸿逵拍拍脑袋笑道:“酒喝多了,失言了,失言了。”
三人仍是看着他不说话,钱谦益更是似笑非笑,眼神里大有深意。
郑鸿逵架不住这三人眼神,只好做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道:“这只是我的猜测。只看圣上迁都南京,在国库无比空虚,官员俸禄都难以保证的情况下,不仅坚持全额发放了京城及江南江北军队士卒的饷银,还额外给士卒们按人头一人发了一两银子犒赏银,这为的是什么?当然是收拢军心!圣上有大义名分,手握皇帝大权,调动国家资源对军队施以林林种种优待政策,毫不夸张的说,军心已经逐渐掌握在圣上手中。刘左二将,公然不奉诏进京,其实是将自己置于了险地。待圣上一步步抓牢军心后,刘左二将结局满料啊。”
郑芝龙知道四弟郑鸿逵因天津救驾南迁,已经是崇祯的近臣和心腹,因此对郑鸿逵的话深以为然。想想自己只是一个地方总兵官,身份地位与钱谦益、史可法这样的顶级文官相比差距还是不小,一抵京就能有与天子共进晚餐的恩遇,还有内阁大臣设夜宴接风,首席军机大臣作陪的礼遇,某种意义上说无不是皇帝对他遵从命令的赞赏。
史可法虽然只有四十多岁,但或许是因为操劳过度,头发和胡须都已经花白,精光四射的双眸加上花白刚硬的须发,有种奇异的中老年男子魅力。此时他捻着花白的胡须,微笑道:“皇上无比关怀将士倒是事实。本官亦已经按皇上吩咐,去信安抚二将,另行安排时间让二将进京面圣。”
郑鸿逵脸上挂着颇有些玩世不恭的笑容,自己给自己斟满酒吃了一杯,没再说什么。
史可法显然不愿谈论大明军队的敏感话题,于是转移话题,问钱谦益:“听说内阁近日在讨论全面减免赋税的方案?”
钱谦益道:“正是。这是圣上亲自交给丞相办理的大事,目前具体方案还在细化中。”
“如何全面减免赋税?”郑芝龙感兴趣地问道。
钱谦益微皱眉头,道:“圣上要求人均十亩,或者二十亩以下的土地全部取消赋税缴纳。”
史可法大惊,道:“大明的税赋都是来自这人均十亩、二十亩的土地,拥有大片土地的豪绅士族可是有免交赋税免服徭役的权利,如此将来我大明朝廷、地方的财赋从何而来?”
儒雅大气、云淡风轻的钱谦益难得的苦笑道:“据张丞相讲,圣上认为豪绅士族不缴赋税,巨大的国家赋税压力压在小老百姓身上,加上天灾助虐,老百姓纷纷破产,生活难以为继,这是各地变乱纷起的根本原因。民心向背是今后新大明的国本,所以索性取消田地赋税,让种田种地的农民能过上温饱安定的生活。至于今后的税收来源,圣上倒未言明,只说天下财富绝大部份其实并不在农,农业是稳定国家的重器,需要大力扶持和反哺,而不应该作为国家财税的征收来源。”
“财富不在农,又在哪里?”史可法虽贵为首席军机大臣,财政智商却是低得惊人。
“圣上高深莫测,我等当臣下的却是不敢妄自揣测。”钱谦益道。
“不瞒两位大人,今晚圣上诏见我兄弟二人,曾说要解除海禁。”郑芝龙心想钱史二人迟早会知道今晚崇祯宣布解除海禁之事,不如自己现在告诉他们。
钱史二人都是学霸出身,绝顶聪明之人,一听解除海禁,两人相视一眼,都明白了海贸将成为朝廷未来一大财税来源。
“若圣上能成功收取海贸税,保守估计每年的财税收入也能逾千万两白银,将轻松超过田地赋税。”钱谦益由衷赞叹。
“不仅如此,海贸税的收税成本要远低于田地赋税,只需派出税务官在港口、码头逐船收取即可。”郑鸿逵补充道。
“只怕那些食古不化的清流会以海禁是洪武皇帝立下的祖制加以激烈反对。历朝都有有识之士提议解除海禁,收取商税,但都被清流们以违反祖制而口诛笔伐,以致最终不了了之。”史可法道。
“清流的大本营在北平,据说闯贼在北平按官职大小考掠摊派饷银,可怜许多清流根本没有多少家财积蓄,交不出规定的摊派,状况极惨,家破人亡的不在少数。而南京的清流人数太少,目前成不了什么气候。并且,以我看,陛下也不可能让清流们成了气候。”郑鸿逵哂笑道。
崇祯十七年5月3日,山海关。
烈日当空。
山海关守将唐通站在关楼城墙之上,遥望关外清军大军压境,黝黑的圆脸皱成了一团。
一旁虾背微驼,小眼鼠须的副将张功目光中满是惧意,道:“此次建虏趁我国内乱局未平,大举来犯山海关,其志不小。”
唐通“哼”了一声,道:“什么其志不小?蛮荒野人,还想入主中原不成?我们有雄关据险而守,建虏骑战再厉害,也奈何不得我们。只是这回我们要吸取教训,防着那个死太监杜之轶,在居庸关时若不是他偷开城门,我等如何会陷入今日这般境地?”
投降闯军之后,唐通所部士卒一直士气低迷,唐通也是有苦说不出。
北平。
自李独眼、刘宗敏等带着大军去伐天津,北平城里的拷掠倒是消停了,在城中烧杀抢掠的顺兵也少了,城里的官民暂时松了口气。
只是有了前段时间梦魇般的恐怖经历,北平的官民百姓对李独眼所谓的大顺王朝的幻想彻底破灭了,城里暗潮涌动,开始怀念据说已经重新定都南京的崇祯皇帝。
当然这种暗潮涌动是有着有心人在其中推波助澜的。
北平旧皇宫,被李独眼封为“宋王”,软禁在宫中的朱慈烺手持一本《资治通鉴》倚在书桌前,只是他眼神漂浮,心思似乎并不在书本之上。
一个儒衫纶巾、圆头圆脸、有点胖、眼含笑意的老年文士默默陪侍于旁,这人却是东宫侍读李士淳。
朱慈烺放下书卷,转头问李士淳:“先生,我怎么都想不明白,父皇勤勉节俭、处事公正,人人都说他是明君,对照书中所说,父皇所作所为也无可挑剔之处,为何最后却落得这般下场?”
李士淳道:“子不言父过,臣下更不敢妄议君上,一切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先生之言,不能解孤之惑?”朱慈烺很不满意。
李士淳尴尬一笑,环顾书房内再无旁人,便凑近过来,压低声音对朱慈烺说:“殿下可知,皇帝陛下目下身在南京。”
“什么?!”朱慈烺闻言霍然站起,把李士淳吓了一跳。
朱慈烺猛然听到这个消息时心情极端复杂,他原本是认定了父亲已经离开人世,现在突然听说父亲还活着,人在南京,一时狂喜、怨恨、痛苦等诸般情绪一起涌入心头,心感觉要炸了。
父皇还活着?!但想到亲爱的母后、可爱的小妹昭仁已死,长姐坤兴被父皇砍断了一条臂膀,自己与两个弟弟在闯贼手中,未来命运难料,这一切对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来说都太残忍,心里那血淋淋的伤口难以愈合。
“不瞒殿下,皇上派了锦衣卫设法营救殿下,只等时机一到便接殿下去往南京。”李士淳低声道。
“啪”的一声,朱慈烺将书掷于地上,怒气冲冲说了一句:“我不要任何人管,就当我已死了吧!”说完转身就进里屋去了,留下李士淳一个人立在那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