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允灿
·08·
英国,伦敦市。
纵横交错的地铁线以及不计其数的路标,成了这座城市最复杂的运作中心。
“请下一站通往罗蒙湖Luss小镇的旅客们请上车……”老旧的红色大巴里发出模糊的机械运作声。
“嘿,你真的要去那个地方吗?”费莱黑色帽檐下一双冰蓝色的眼睛飘忽不定。我没有抬头,只是略用手抓紧手中的背包,用一种冷峻且沉稳的口吻说道:“这是我来到这座城市唯一的意义。”于是,三张零碎的纸币掉入投币口,发出沉重的声响。
这是我们的第二次启程。
晴空中卷积着流云,就像海鸥的羽翼,张开,合成一条线,消失不见。
·09·
我来到这所城市,仅仅只是为了寻找他。
填补他不在我生命中着17年的空白。
“嘿,费莱,你看。”她没有把头发挽成一个髻,长长地披着有种知性的气质。
视线落到一张黑白张片上,看上去像是八十九十年代用的那种日式索尼相机。照片上的人穿着白大褂,看起来像是医生,戴金丝眼镜,高达,眉眼间带着英气,笑容明亮,身后是书柜和文件夹,看得出照片拍得很急促,焦距明显没对准。
“这是我爸爸,他是一个医生。”木笛收起照片的时候脸上看不出一点感情波澜。“在我的记忆里,他是一个非常温暖的人,和你一样爱穿白衬衫,很会做菜,工作起来的时候很忙,这是我对他的唯一印象。”她顿了一下,吸了一口热咖啡,“我一直以为他死了,可是没有。”
“还好他还活着,我要去找他。”
“毕竟,太久没见了,骗了我那么久。”
我突然觉得很难过,木笛只是个孩子,可她不会哭不会闹,她就是那种就算被抽被打也从来不会喊痛,只会抽着嘴角朝你冷笑的那类人。
车窗外,很多声音在铅灰色的光里,打磨成在大雨里破碎的雨滴。她不再说话,把头转向窗外。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流泪,但是我能看到车床倒映的影子里,有她的难过。
白云苍凉,我的心也微微痛,原来,想帮助一个分担悲伤的时候,这种感觉叫心疼。
·10·
在高二那年我回家的时候,清理书柜,莫名的发现一个牛皮信封,贴的正是12年英国伦敦发行的一种特制景点邮票,可以看出时间比较久,发信地址那几个字都被磨掉了,依稀可以辨认出,格林尼治天文中心,那几个字,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两张信用卡和一张薄薄的纸,纸上写着:“卡里有三十万,密码是你的生日。”
署名:乔亦明。
是爸爸。
看日期是2012年12月7日,两年前原来爸爸没有死,他还活着,他还记得我和妈妈,是吗?那年,十七岁自以为成熟,自以为看淡物是人非的我竟忍不住蹲在墙角哭到不能自己。
于是,我非常想找到他想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想知道他的音容笑貌,想知道这些年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究竟过的好不好,他为什么从来都不联系我,为什么不让我拥有一个完整的家。
其实,在这之前,我真的以为他死了,因为他的不告而别,没有理由。我有一个语言刻薄的母亲,她的脾气很暴躁,她好牌,好赌,但她做到了尽母亲的责任,是她多年支撑起了这个家,我未曾元过她。
你说她爱我吗,当然,她是我母亲。
当我提及到爸爸的时候,她的眼睛像无底的深潭,然后带给我接近的毁灭性的语言伤害:“乔木笛,不要再让我听到那个男人的名字,他已经死了!”
巨大的压迫感像利剑一样抵制着我的眉心,脑海中卷起飓风,我的理智摧拉枯朽。
“妈!”我的喊叫几乎近哀求,伴随着深深的绝望:“你别忘了,我也姓乔!”
回忆戛然而止。
我整理好脸上的情绪,披上大衣拉着费莱下车。
其实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只是这一段路,我想自己走。
空气中是一种锋利的冰冷,但却有一种然人清醒的味道。我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欣赏这个小镇的旖旎风光,只听见我的高跟鞋踏在地上的声音。
·11·
“Excuse me, could you tell me that there is a Chinaese man called Yi mingQiao live here……”
“Sorry ,I donˊt know……”
从我们进入这所小镇的第一天起,类似于这样的句子起起落落。我都不知道我敲开了多少门,按过多少次门铃。
累了的时候,我和费莱一起去饮料叛卖机钱买可乐和咖啡,把一连串硬币敲入机器中发出叮铃的声音。
费莱有时候笑起来,眼角氤氲着一层抹不去的阳光:“嘿,我是说如果,你找到你爸爸会怎么样。”
我无所谓的笑笑:“那要看看他有没有认出来,不然,不认他也罢。”其实,那并不是一句玩笑。
最后,我们还是知道了有关乔亦明的消息来源于一家酒吧老板,在伦敦住了八年的意大利人,他盯着照片看了好半天,轻描淡写的说:“你是说Dr.Qiao么,前些年还在镇上看一些小病,可是两年前发现颅内长了个瘤,不知道为什么取不出来,好几十个年头了吧,才四十七岁就死了,一直就一个人……”酒吧老板可能跟他还颇有交情,眼神里满是怀念与惋惜,长吁一声:“唉一一”
我看到她手里晃动的酒杯听了整整一分钟没有动。
原来是因为这个才离开,才会寄钱给母亲……
片刻后,她抬头:“你知道他被葬在那里吗?”
“呃……让我想想。”老板锁了锁眉,“在庄西墓园476号。”
那天下午,我陪她去了墓园。
那里庄严肃穆的十字架和墓碑不免让人心生凄凉。
我以为她会嚎啕大哭,或者在那坐一下午,可是我还是低估了她,这个行为举止异于常人的女孩。她抱着一小束非洲小白菊,在墓前只是鞠了一躬,然后用单反拍下了一张照片,利落的拍拍身上的灰尘,对我说:“走吧!”
我愣了愣,“这么快就好了。”
她点头,笑容明亮得像是四月倾泄的春光。她有条不紊的叹出一句话:“我已亭亭,无忧亦无惧。”《傲慢与偏见》里一句经典的台词。我想,她有可能早就放下了,她眼里的微光,炙热的,明亮的。
·12·
后来我拉着费莱去了格林威治天文台。
0度经线是一条铁线,沿着地平线伸到我们看不到的地方,遥远的距离,像是以后的未来,看不到尽头,茫茫不知所措。
我和费莱一人手里拿着一个咖啡杯从星巴克里出来时,头顶的阳光清澈明亮,湿润的海风迎面而来。
“不好意思,帮忙拍个照好吗?”费莱微笑着把单反递给旁边一个路人。
“我和你?”
费莱温儒的笑起来:“你已经拒绝过很多次了。”
“好吧。”我想了想,还是答应了。
帮我们拍照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笑起来的时候一头大波浪卷显得风情万种。
“好了么,三、二、一。”咔嚓,闪光灯亮起,时光像是把一切都定格下来,身旁穿着黑色风衣,有着冰蓝色眼睛和深邃眼窝的法国男孩,是我在异国他乡遇到的,最大的幸运,不是么?于是我对着镜头微笑起来。
因为我跑到栏杆边喂鸽子的缘故,不知道他们隐蔽的对话。
“这个女孩真漂亮。”大波浪卷女人用腥红的指甲戳了戳那张照片,笑得别有意味:“她是你女朋友吗?”
他无奈的耸耸肩:“并不是。”他顿了顿,“但我希望是。”没有人听出他在说完后半句是的缄默与苦涩。那个女人把相机还给他之后眨眨眼:“加油,France boy!”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几只白鸽扑闪着翅膀飞了过去,逐渐飞向那天空的一片青蓝色去。
·13·
十月,鸽子扑腾在每一个教堂的尖顶,他们的翅膀裁剪着头顶的蓝天,也裁剪着几百年的光阴,每一栋房子里塞满了故事,就像每一个人所背负的使命一样。
我感到头顶的光线特别温暖,我想,如果我可以,我会和费莱来一场羽毛球比赛,或者在附近的咖啡馆坐一上午,享受难得的阳光。
可是我不能,我要走了。
费莱来机场送我,他裹着驼色的夹克,表情里有说不出的难过,我笑着用围巾勾住他的脖子,就先像一次见他时一样:“有空的时候,愿意来中国找我吗?”
他笑起来,收起悲伤:“当然愿意。”
然后他拉着我的手带我去办登记手续,因为他一直向前,一直走,我只能看到他的侧颜,他或许是带着笑意说的,絮絮叨叨:“乔木笛,你呀,要学会把你的太独立给改改……你有时力气大的不像女人……有些事应该是由男生来做的……每次不要把什么都放在心底,你不说,没人知道……其实,你也要好好吃东西,不要总是吃泡面……胃病就不会复发的那么厉害了……放心,我会回来看你的……”
他把这些句子说的很破碎,可我还是听懂了,正因为听懂了,我才会觉得那么难过。
我笑起来,笑靥如花,因为我不想哭,哭的话我会把自己的妆给弄花的,那样太丑了。
于是我咬牙忍着。
费莱灿烂的望着我:“抱一下。”我说好,他弯下腰来把头埋在我的脖子里,我都能闻到他身上一种清新的果浆味,那是他经常挂在衣柜里的一种印度香囊,很好闻。
他说起话来,气流盘旋在我的耳际:“乔木笛,你真是一个很有个性的女孩子,就是有点倔,可我还是很喜欢你。”
我笑起来:“谢谢,我也很喜欢我自己。”
费莱笑得眯起眼来,几乎是要撒手人寰的样子:“那好吧,乔木笛,再见。”
“再见。”
我挥手向他,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在飞机上,我打开了阅读灯,没想到眼泪还是掉下来,一颗颗砸下来掉在书页上,像是琥珀。耳麦里王菲在唱,白云苍白色,蓝天灰蓝色,我的爱人呢?早就不见了梦想不见了盛宴不见了童年的单色气球。
脑海中是那个法国男孩,在我淡漠疏离是问我需不需要牛奶时的小心翼翼,在说着自己梦想时的神采飞扬,在陪伴我找父亲时的不离不弃,在离别时把头埋进我脖子里说的“可我还是很喜欢你”……
我想起来那个笑起来时很灿烂,有一双深邃冰蓝色眼睛的大男孩,是我在伦敦这段时间里的仅有。
嘿,费莱,我的好男孩,再见。
·14·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费莱了,就像我再也没见过索尼娅一样。
在大四临近毕业的时候,室友们都忙着找工作,我凭借学位和实力早已成为心理咨询师的助理,在寝室一个人睡得天昏地暗。
朦胧中我听见有室友叫我的名字。
“小笛,快醒醒,楼下有人找你!”
我骨碌着爬起来,一群室友推搡着把我挤出门外。“小笛,那个人长得好帅!”“快点啊,他等了半个小时了。”“那是谁,外国友人都被你勾搭来了吗!”我一头雾水,直至看到一个白色气球飘上来。
我伸手抓住,绳尾是一条吊坠,白象牙吊坠。
恍惚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也不管自己身上穿的那件皱巴巴的大T恤,踩着人字拖就下楼了。
他站在那棵法国梧桐树下面,金色的发被风吹起,笑容明亮。
我愣了愣,随机站在楼梯上没有说话。
只是看着他把手插在裤袋子里,一双冰蓝色的眼睛里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向我走来,一步一步,最终他在离我一米处停了下来,声音低沉,格外蛊惑人心:“Hey,Qiao mu di,long time no see(好久不见).”
周围的树叶摩擦发出簌簌的声响,把我们包围在那一片懒惰的阳光之中。
“嘿,好久不见。”
然后后来的某一个冬天,我对他说:
有一天,你会走遍世上任何一个地方,不停地走,不停地走,是对这个世界最大的尊重,而我,永远在你身边。
一一The End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