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是一个慌乱而又漫长的一个梦。
野狼,狐狸,大狗,还有叫不出来名字的其他动物,个头不大,看着凶猛。它们一路狂奔追逐,一路带去一股疾驰而过的风。它们两耳紧竖,双眼浑圆,大嘴张着,粗气直喘。腥红的舌头长长地伸在外面,还有比舌头更长的顺流而出的哈喇子,随风散落成珠。
它们在围追一个小女孩,一个瘦瘦小小、但是干干净净的小女孩。小女孩特别想跑回家去,关上门,躲起来。那条距家门最近的大路,一时间成了离家最遥不可及的路。长大成人后,小女孩再回到那个熟悉的村落,发现小时候怎么也跑不完的遥远大路一下子变成了百米不到的羊肠小道。她记得当时路的尽端还一排露天公厕,公厕后面种着一排夹竹桃、孔雀兰以及叫不出名字的杂花杂树。她只是跑啊跑,跑到心脏都快跳出胸膛,跑到腿脚完全酸软。可是她不敢停止,亦不敢回头。她怕一回头,就被一个“啊呜”,装进了野狼或者大狗的肚子。
每当小女孩几近绝望,就要被追咬上的时候,梦就醒了。这样的梦出现了很多次,在她童年六七岁到八九岁之间。每次醒来,小女孩都会发现自己正习惯性地右侧卧着,紧贴着家里那张雕花红木眠床的床壁。翻身躺平,对着床板,一愣半天。床板依旧在,只是意在平。
这样一个无离头的梦,谜一般的存在小女孩的心里,一存就是二三十年,至今未能全然解梦。
为什么一女孩被那么一群动物猛追,为什么会连续做这样的梦,为什么竟都没被追上,又为什么每次即将绝望走向绝境的时候梦就醒了?令小女孩不解的还有很多很多,她不知道小时候在心里问过自己千迈遍的“为什么”,早有人编辑成了一本畅销无比的科普大书——《十万个为什么》。
小女孩晃晃悠悠地长大了。她能回想起来的最早的记忆,除了这个离奇的梦,还有另外一个稀奇的场景。
严格来说,这个场景记忆比梦境记忆更早。1984年?1985年?小女孩从未想过去确认这样一个年份,真的,并没有太大意义。她只知道,那一年她五岁。农村里头年龄是按虚岁来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是1984年,可是她宁愿那是发生在1985年的事情。她多想那不存在的一年之隔是个永恒的存在呀。
记忆中,那一年的某一天,她被大她九岁的哥哥抱在怀中,坐在邻居家的廊下。哥哥没有说一句话,她也没有说一句话。他们安安静静地坐着,看着眼前一大群人进进出出,来来回回,一派忙碌而又井然有序的模样。有人端盘子,有人搬桌椅,有人拉着人说话,有人跟什么人招着手。令人稀奇的是,她没有听见一丝一毫的动静,似乎这些人顾着做手头事情的时候,并没有忘记替小女孩把这一片嘈杂声给屏蔽掉。
小女孩静静地坐着,没有哭也没有闹。穿过这群忙碌的人群和所在的邻居家小院,就是她自己家的小院。那个小院更是一派拥挤和忙碌的样子。所有的人都在急匆匆地做着事情,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小女孩,就算偶尔有人因为差点撞倒这个小女孩,也依然没有引起更多的注意。小女孩离开哥哥的怀抱后,就这样遁于无形般的穿越人群,穿过两个小院,来到了堂前门口。这间正好居于五个房间中间的堂屋,也曾是她玩耍、嬉戏的地方。而此刻,堂屋里头摆着一张四方桌,四方桌上除了一些她不常见的东西,譬如烛灯、喇叭。桌子的左侧,摆着一副棺木,还有一个床架。床架上躺着一个人,上面盖着一块黑色的布。
小女孩静静地站在堂前高过自己膝盖的门槛外,看着眼前的这些景象。她不知道多年以后能够回想起来的此生最早的记忆,竟是眼前的这一幕。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依然记得那躺在黑布之下的人的神态,还有那紧合着的黑色大眼眶——这样的黑色大眼眶,此后几年里,她还见过两次。一次是外婆离去的时候,另一次是外公离去的时候。
而这之前的第一次的所见,那个躺在黑布之下再也无法言语的人,是她的妈妈,她生命中最早离去的至亲至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