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在故乡的隧道尽头见过人鱼。
我已许多年未回故乡。海啸把我的住所和公司吃掉了，我只能回家。坐在追逐夕阳的超音速飞机上，我看到落日正慌张地逃向西陲，像只可怜的小血雀。
是时候回家了。
闭上眼睛，回忆撕扯我的大脑。在记忆中我看见小小的我穿过空阔的新建隧道，听不到渺远的城市建设施工声，只有脚步的回音陪伴着我。
隧道的尽头是海。黄昏燃烧大海，波光粼粼，像是为世上的一切生灵抓拍而亮起的闪光灯。我揉揉眼睛，发现了岸边的人鱼。
如果世上有美人鱼，那么它就是丑人鱼。像发菜一样墨绿色的头发，参差嶙峋的牙齿，黏糊糊的皮肤，如此丑陋。
"这就是自然的模样，我一点儿也不丑。"丑人鱼说。
接下来的记忆被海浪揉碎了，我只记得它拉着我的手，扯着嗓子唱一首首古老的渔歌，张开手臂模仿海鸥迎风飞翔，堆起一个个城堡，比赛踩住潮水的尾巴，还将对方埋在细沙下，只露脑袋。分别时它邀请我随它沉入深海，那里有它的同伴。
但是夜幕降临，海水冷却，我与它约定下次再见，然后穿过隧道，回到万家灯火、欣欣向荣的不夜城。
我再没去找它。原因有很多，但都不怎么构成理由，就像所有的爽约一样。
飞机停在一片废墟之上，这竟是我的故乡。不认识的摩天大楼拔地而起，随即被匆匆废弃。资源枯竭的故乡，正如血液抽干的躯体。街道上行人稀疏，荣华不再，只有海风依旧。
我小心翼翼地走进隧道，捏着鼻子，踮起脚尖，原来这是向海洋排放废物的管道。
疲惫的太阳终于坠落下去，天边仅剩的一抹殷红，难以给乌黑油腻的臭海调色。白色的垃圾像脂肪一样
一阵恶心过后，我揉揉眼睛，发现了岸边的人鱼尸体。
我来赴约，可是人鱼已经死了。
我追悔莫及，可是人鱼已经死了。
我用泡沫塑料将它掩埋，它还是那么丑，可这就是自然的模样，任何以自然为代价的光鲜亮丽都是空中楼阁。起于掠夺，终为废墟，回归尘土。
我突然明白，刚刚的黄昏是人鱼的黄昏，也是我们的黄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