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舐犊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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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微信公众号“老家睢县”,作者:喜全,文责自负。

                                    缘由

2005年的初夏,大约是麦苗拔穗的时节,身在北京的我,周五下班后,第一时间拨通了母亲的电话,这已成了三年来固定的“仪式”。

母亲似乎早已守在电话旁,电话刚一接通,我才喊了一声“妈”,母亲就在电话那头迫不及待地回答着:“家里一切都好……没啥事……你放心吧……刚吃完饭……看电视呢……你早点回去吧。”

我还想再问些什么,电话那头早已响起电视剧大大的吵闹声,我有些纳闷,却没深想为什么,只是以为母亲看电视入了迷,我神不守舍地挂掉了电话。

随后忙碌的一周,心里一直堵着块疙瘩,心思也恍惚不定起来,不知不觉又到了周五下班的时刻,我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还没来得及按下母亲的号码,手机就响了起来,我有些担心,甚至有点害怕,犹豫了一会儿,才接通母亲的来电,只听到电话那头传来母亲细小的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紧贴着耳朵,才听出来个大概。

父亲住院了,半月前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一直待在家里,起初以为不碍事,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没想到最近两天胸腔疼得吃不住,才去医院检查了一下,医生说胸腔积血了,需要住院,说不定还要开刀,母亲听不得“开刀”两字,瞒着父亲才给我打的电话,问我能不能回去一趟,瞧瞧他。

父亲在我小的时候就开始在外打工,如今我在北京已经工作三年了,他却还在挣扎着,一头华发整日忙碌在一个又一个工地上。

周六下午,当我拎着一兜水果,走向平躺在睢州医院病床上眯着双眼的父亲时,心里微震了一下,雪白的床单,空荡的病服显得父亲又黑又瘦,凌乱的头发几乎全白了,我的心不禁一阵抽搐。

父亲听到脚步声,睁开了那布满血丝的双眼,见是我,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笑容里微带着一丝责斥:“小,你咋回来啦……多大的事……恁妈真是的……还得耽误你工作!”我忙答道:“爸没事,这两天周六日,不上班。”

父亲见我拎着一兜水果,笑得更灿烂了,像个孩子,指着那兜水果说:“这咋跟电视上演得一样嘞!”等我和母亲反应过来,也跟着笑了起来。

傍晚时分,母亲被我劝回了家。

病房里只剩我们爷儿俩,在父亲面前,我总显得有些拘谨,父亲看出了我的窘迫,坐起身来,拍了拍呆呆立在床边,像雕塑一般的我,静静地说:“全……饿了吧……买点吃得吧。”

我应了一声“嗯”,快速走出了病房,立在人来人往,喧喧嚷嚷的睢州大道上,竟感觉有些悲凉,父亲与我之间一直有些隔膜,话说不到一块,一年中偶尔见上一两面,待在一起的时间也超不过十分钟。

当我还在犹豫着买些什么的时候,手机竟响了起来,是父亲的来电!我有些担心,一边接着电话,一边转身往回跑,电话里父亲声音悄悄的,像是用手捂着,贴在嘴边,很机密似地说:“全,买瓶酒吧。”

我放慢了脚步,松了口气,回了声:“嗯,知道了。”父亲喝酒是出了名的,村里有红白喜事的人家请客吃酒时,从不会落下他。

给父亲起针的护士特意提醒过我“他不能吃辛辣的!”母亲临回家前也再三嘱咐我“不能给他买酒喝!”鬼使神差地!我竟给他买了睢酒,还带回来五个夹了一斤垛子羊肉的“睢州烧饼”。

当我再次回到病床前,掏出那瓶53度酱香型“睢州小茅台”白酒来,父亲激动地有些发抖,两眼竟起了一层薄雾。

这天晚上,父亲酒量很浅,喝了不到半斤就醉了,食量却出奇的好,一口气吃掉了两个烧饼夹肉。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父亲与我抵足长谈,他像个忏悔的孩子,一件件诉说着自己的不是,我再也无法克制住自己的眼泪,像是暴雨过后荒山里两条浅浅的沟壑,汩汩不断。

深夜,父亲酒醒了,用脚背碰了碰我,令他没想到的是,我一个激灵坐了起来,他慌忙安慰着我说:“没事,没事,躺下吧。”

我又侧身躺了下来,好像过了几分钟的样子,父亲才又慢慢地说:“你还记得你‘老细’大爷吗?”

我答了声:“嗯,记得,不是‘铁蛋’哥他爸吗?”

似乎又过了半分钟的样子,床那头,响起了父亲忧伤的叹息声:“上个礼拜殁了!”

                        一

家在涧岗集北头寨里的老细,活了六十三岁,走的时候很平静,双手交叉叠放于胸前,像是在祈祷着什么。老细的葬礼办得很“热闹”,吹吹打打了好几日,入土的那天,满街飞舞着白色的冥币,像一群蹁跹着的白色蝴蝶。

这是老细变成“城里人”后,第二次成为乡亲们谈论的话题。

有人说他这辈子享了福,也有人说他苦了一辈子。

一年前的夏天,在北京住了一年零九个月的老细听说自己家老房子塌了一角后,迫不及待地赶了回来。到涧岗集北头老粮店时正值晌午,大街上稀稀落落横着遗落的麦秆,老细深深地吸了一口麦芒的味道,大步流星地往家门口赶;远远地,他就已经望见,住了近四十年的西房陷了下去,他脸上并无惊讶之色,似乎早已预感到了。

他从裤鼻上解下拴着一串钥匙的绿色鞋带,找到那把铜色钥匙,插进“三环”牌铁锁里,使劲左右扭动了几下,“啪”的一声脆响,老细一阵窃喜,赶忙取下锁头,摘下搭链,推开两扇透气的柳板门。

那颗历经沧桑的心,却被眼前的景象,摄了去,老泪纵横起来,这荒凉的院落,又令他想起从小玩到大的伙计“李手”。

老细在门口站立了足有一分钟,才缓过神来,顺着孩子们铺的那条砖路,走到堂屋门前,发白了的门神兀自横着翦,擂者锤,老细没开堂屋门,转身走向右边石棉瓦搭建的屋棚内,从墙壁的缝隙里拔出生锈的镰刀,在落了一层灰的水缸口,来回磨了几下,就开始“收割”起满院的野草来……。

老细这一通折腾,惊醒了“打雷都不醒”的老粗,老粗刚从骄阳似火的麦地里收割回来,出了一身臭汗,正躺在堂屋吊扇下的大竹席上,大口大口吐着气,睡得异常香甜,老粗媳妇马大哈正端着一箅子面条从他身边经过,老粗突然一骨碌爬了起来,叫道:“老细!你个鳖孙回来啦!”吓得马大哈将一箅子面条全扣在了老粗的光头上。

马大哈二话不说,拎起箅子就拍,嘴里骂骂咧咧地叫嚷着:“你个兔孙,吓死我啦!吃个鳖孙啥呀!”老粗没理她,却一溜烟跑到老细家门前,发现大门洞开着,老细正撅着屁股割草,老粗蹑手蹑脚走到老细背后,一个旱地拔葱,将他抱了起来,嘴里不停地嚷着:“老细啊,老细,你咋不吭气就回来了呀,快把好烟掏出来,见毛主席了没有……”

老细从裤兜里掏出那盒珍藏了一年六个月的硬盒“中华”,在右肩上晃了晃,老粗松开抱着老细的双臂,一把将烟夺了过去,高兴得像个孩子,嘴里哈哈地叫嚷着:“老细,你个铁公鸡,今儿终于被我拔毛啦……”

老粗一手拿着烟,一手拉着老细就往家里拽,嘴里高声喊道:“马大哈!马大哈!老细回来啦,老细回来啦!”老细知道拗不过他,顺手将镰刀丢在了地上。

马大哈刚把捡起的面条下进锅里,听到老粗在喊叫,赶忙盖上锅排,添了几根树枝,出了厨房门,一抬头,见果然是老细,发了福的老细,脸上的皱纹似乎也年轻了一些。

马大哈嘴里一个劲地夸着老细:“你看这福享的,差点都认不出来啦……”这时,老粗将那盒中华在马大哈面前抖了抖,得意地几乎嘚瑟起来,马大哈狠狠剜了他一眼。随后忙不迭地将老细让近堂屋,卷起铺在地上的凉席,放上方桌,拿了两个小方凳,一个递给老细,一个自己坐了,老粗像座铁塔似地杵在老细身旁。马大哈咳嗽了两声,老粗像是犯了错的孩子,急忙赶到条几前,拎下暖壶,拔开壶塞,往两个大海碗里灌满了水,端在老细和马大哈面前,自己从角落里搬来一截木墩,蹲了上去。

马大哈客气了两句:“喝茶!喝茶!”随即又问道:“大兄弟啥时候回来的呀?咋不吭气呀!”

老细咚咚喝了大半碗凉白开,抹了抹嘴说:“嫂子,俺刚回来一会儿,一院子草,看着瘆人,才割一半,老粗这家伙就过来了!”老粗正摆弄着那盒中华,心里矛盾着:拆还是不拆?马大婶却突然蹦了起来,径直往厨房冲去,老粗猴子般将那盒中华藏在了条几中间财神爷神龛后面,旋即又蹲回木墩,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冲着老细嘿嘿笑了两下。

老细观赏完这对活宝刚才上演的一出好戏,一下子想起了老粗多年前的一段糗事来。

有一年秋天,大伙都忙着给玉米点化肥,老粗也背了半袋去,天太热,犯了困的老粗,在半道林子里眯着了,等醒来时,发现人们都扛着铁锹回来了,他怕挨马大哈的骂,竟突发奇想,赶到自家田头,在两行玉米趟里,撅了个坑,将半袋化肥埋了下去,好事不出门糗事行千里,这事让老粗一下子成了涧岗集附近十里八村的名人。

老细还没来得及张口问老粗今年小麦收成咋样,马大哈端来了一大盆凉面条,这次还没等马大哈咳嗽,老粗已把半盆西红柿鸡蛋汤端了过来,老细都不知道老粗啥时候去的厨房!

老粗见老细碗里还有小半碗凉白开,端起来,挥手泼在了屋外,挑进一大挑子面条,舀了两大勺汤,端放在老细桌前,像是忘记了什么,又一溜烟跑回了厨房,只见他一手托着蒜臼,一手拎着为他量身定做的搪瓷盆,像门上贴的哼哈二将,大踏步赶了回来。

等老粗坐稳那截前后不平的木墩,发现凉面盆里的面条只剩下半挑了,他斜着白眼,往马大哈碗里瞧去:只见马大哈碗里的面条堆得像座小山,好几块西红柿在山顶,像是胜利的旗子,刺他的眼。老粗不甘心,把蒜臼里的蒜汁扣在自己的搪瓷盆里,将剩下的汤和半挑面条全倒了进去,又从厨柜馍筐里一手抓起两个硬馒头,四瓣掰开,丢了进去,看着老粗狼吞虎咽的样子,老细羡慕了起来。

                          二

记忆将老细拉回了前年九月二十三秋分这天,天刚蒙蒙亮,老细就爬了起来,推开堂屋门,借着冷冷的青光,翻看着从西墙上摘下的黄历,黄历的右下角,醒目的“忌”字下面有六个小字——“嫁娶 出行 伐木”。

老伴黑妞去北京六个月了,他掐算着日子,月底,儿媳妇就要生了。

儿子铁蛋不止一次跟他通过气,说“生男生女都要这一个”;老伴在手机里也一个劲儿地说:“娇爱吃辣,一天到晚断不了秦椒。”

这几日,老细常常溜达到北地挨着均庄的娘坟前,添土,拔草,默默坐一会儿。

老细匆匆扒了几口红薯轱辘米汤,扛着抓钩,夹着鱼鳞袋,顺着村东大河,走进河堤菜园子,几日不来,花生秧子枯黄了不少,红薯叶子稀稀落落霜着红色,白菜也开始卷心了。

刚刨了半袋花生,腰带上就响起了豫剧“打金枝”的铃声。老细立起抓钩,掰开手机包,掏出手机,按下绿色键,刚喊了声“喂”,电话那头就响起了铁蛋急促的喊声:“爹,娇要生了,我们正打车去医院,你快过来吧!”

老细沙哑着嗓子颤颤巍巍说:“咋恁快吔!”

铁蛋说:“提前啦,你快来吧,我挂啦啊!”

老细万万没料到儿媳妇会早产,他一阵小跑赶回了家,将老粗家大门敲得咚咚响,等了好一阵,马大哈才开了门。

老细忙问:“老粗咋还没起呀,铁蛋他媳妇要生了,我得赶过去,你快把他薅起来!”

马大婶迷瞪着的肉泡眼,一下子瞪得滴溜儿圆,转过身去,饿虎扑食般冲向了东屋,一把揪住老粗的右耳朵,提溜了起来,老粗胖大的身子,雀跃起来,嘴里嘟囔着:“表都没响,急啥!急啥!”又躺了下去,老细这时也跟了过来,在老粗脚底板下刺挠了几下,老粗弥勒佛肚皮顿时乱颤起来,还没等老粗开骂,老细就开了口,满脸的皱纹乐开了花。

老细“软声细语”地说:“铁蛋他媳妇要生了,我还得去趟北京。”

老粗听到“北京”两字,顿时来了精神,蛤蟆眼几乎要凸了出来,一下子从床上滚了下来,差点摔个狗啃泥。还没来得及站稳,就将老细抱了起来,嘴里不住地嚷着:“这下你个龟孙,该给老子带盒好烟了吧!……”

老细这是第三次去北京,是住的最长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三

老细将家里的事交待给老粗后,马不停蹄地往北京赶,他平生第一次坐了趟豪华大巴,过山区时,她瞧着窗外的大山,胖嘟嘟的,像一个个大胖小子,老细在车上迷迷糊糊想到了娘,想到了不曾见过的爹,想到了他那宝贝疙瘩铁蛋。

老细没见过爹,娘不到十五就怀了他,听老一辈人说,爹是个国民党军官,这也成了他一辈子最大的心结。孤儿寡母在家乡受尽了冷落,在他五岁那年,逃荒落难在了这儿;十二岁的他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二十岁时讨了邻村黑妞做了老伴。

黑妞的肚皮“很争气”,五年一口气生了仨丫头,这下可急坏了老太太,一天三顿,锅碗瓢勺里酸气冲天,黑妞的铁肚皮被酸了三年,终于有了响动,狗年冬至后的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时,生下了带把的铁蛋。

老天爷似乎特别爱捉弄那些最需要他帮助的人家,黑妞生仨丫头的时候,胸前像挂了两个葫芦瓢,可自从怀上小铁蛋后,胸前倒像是飘了两个空面布袋,怎么也鼓不起来,小铁蛋嘬不出奶,饿得嗷嗷叫,老细一个劲地数落着黑妞,老太太也急得在屋里拄着拐棍来回转圈。

还是接生铁蛋的李二婶见多识广,赶忙让老细出去找奶羊,说可以挤羊奶给孩子喝。

老细高一腿低一腿踏遍了整个村子,却低着头,双手空空,满脸通红地跑了回来;老太太一屁股蹲在了地上,两手拍着大腿就哭了起来。

四邻八舍的乡亲听到呼天抢地的哭声,都趟着雪赶了过来,一问才知道:黑妞没奶,眼看孩子要养不活,一家人都没了主心骨,李二婶看着大伙围了过来,急忙问道:“谁家有奶羊,快牵过来,你看孩子哭的……”

涧岗集也就那几家养羊的,老细跑遍了,自然没人应答他。突然这时,老逯一跺脚,拍着自己的脑门说:“前些天,我去蓼堤孩子他姥姥家走亲戚,他家羊快下了!”老细赶忙抢前一步,拉着老逯的胳膊,嘴里忙不迭地嚷道:“快走!快走!”

十多里的雪路,等两个人抱着奶羊回来的时,铁蛋的小脸哭得都发青了,这是头才下第一窝的小母羊,奶水不多,却救了小铁蛋的命。老细也做了人生中第一次大方之举,用小半年的口粮换了这头小母羊和两只才降下来不到三天的小羊羔。

……

等老细醒来时,大巴车已进了北京城,这时天也黑了下来,他看了看手机,已晚上八点半了,他竟在车上睡了七八个小时,奇怪的是儿子竟没给他打一个电话。

他匆忙下了车,出了车站,站前的探照大灯,白花花地刺眼,老细顿时头重脚轻一阵眩晕。他缓了缓神,定了定心,拨通了铁蛋的手机,却传来了黑妞的“喂”声,老细没等黑妞多说一句,就迫不及待地问:“小子闺女呀?”黑妞那头抢过两句话来:“还在生,你在哪儿呢,咋恁慢嘞?”

老细忙问:“在哪个医院生的呀,刚到北京,马上过去!”黑妞匆匆丢下两句话:“XX医院,开门啦,我去看看!你快来!快来!”

老细怯生生地打了一辆车,直奔XX医院。

刚到医院门口,他掏出一张一百的红票递给前面的司机,慌忙拉门下车,司机却赶在他从里面打开车门前,在外边拉开了,老细学着城里人,说了声“谢谢啊!”

司机嘴撇了一下,说:“大爷,二百!”老细发了蒙,正准备跟他说道说道,一群拉活儿的人,围了过来,指指点点,说东道西,骂骂咧咧,老细像是偷了钱的贼,百口莫辩,又掏出了几张皱巴巴的零钱,递给司机,司机瞧都没瞧,揣在兜里,扬长而去!

老细灰溜溜地走进医院,在三层的楼道里踅摸到了黑妞,他箭步走了过去,拉着黑妞的双手,黑妞吓了一跳,当明白过来是老细时,她也吃惊不小,老细颤抖着双手,小声问道:“咋还没生?咋回事啊?”黑妞望着愁眉苦脸的老细,小声地说:“折腾一天了,说什么刚入盆!”

不会抽烟的老细突然很想抽烟,墙上醒目的禁烟标志打消了他的念头,他来回在走廊里走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产房的大门从里面打开了,坐在轮椅上穿着病号衣服的儿媳妇怀里抱着婴儿,在她身后,铁蛋缓缓地推着,还没等推出门口,老细就抢了过去,想摸却又没敢摸那婴儿,一双含泪的老眼紧紧地盯着“他”。

正犹豫中,儿媳妇开了口:“爸,是个女孩!”老细愣在了那里,突然产房里喊了一声:“快推出去呀,别挡路!”老细缓过神来,扶着轮椅的后背,走了出来,嘴里蹦出了一句陌生的话来:“男孩女孩都一样。”

老细抬头看了看儿子铁蛋,铁蛋回了他一个苦笑,他突然发现儿子耳边几根头发竟发了白,心里对孙子的渴望一下子消失了,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脸上露出了笑容,肚子突然感觉到了饿,笑着跟儿子说:“我下去买点吃的,你们都饿坏了吧!”

医院旁边开了不少饭馆,大大的招牌上,醒目地写着:专供月子营养滋补汤。

老细冲着这几个字大步走了进去,老板非常客气地让他坐下来,转身从柜台内捧来一本精美的食谱,翻开来一一介绍着各种汤的神奇功效,老细却被汤盆下面的价格惊得直咽口水,他故作镇定地等待着老板翻完食谱,心里算盘珠子打得噼里啪啦响,还没等老板开口,老细就翻到最后一页,指着“萝卜丝汆鲫鱼汤”,小声地说道:“老板,就来这份儿。”

老板啪的一下,合上那本精美的食谱,扭头走开了。不一会儿一位小厨师端来一碗白萝卜丝汤,重重地放在老细的面前,老细懵了,急忙用那蹩脚的普通话叫住正往厨房赶的小厨师问道:“小师傅,没弄错吧!我要的是鲫鱼萝卜汤,带走的!”

小厨师返了回来,从筷筒里揪出两支黑棍,在碗里拨了一下,夹起一只一寸来长的鲫鱼,在老细的面前晃了两下,又扔了进去,扭身从橱柜里拿出一口一次性的塑料碗,大声地喊道:“一个碗两块钱,总共五十二,先付帐再带走!”

老细一家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儿媳妇实在受不了同屋其它孩子的吵闹和那清汤寡水的伙食,闹着回了家。

                          四

回到“家”,老细倒头就睡着了,连晚饭都没吃,醒来时天还没亮,黑妞在身旁呼呼地打着鼾,老细半年没听到这鼾声,乍一听,还觉得挺亲切悦耳。

老细看了看手机,才三点多,窗外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路灯在洒着昏黄的光。

老细盯着仅有九平米的天花板,往事像多年前涧岗集村西戏院里上演的豫剧,一幕幕展现在眼前。

第一次来北京,是在四年前,铁蛋在电话里,突然说要在北京买套房。房子首付四十五万,女方家愿意出二十万,那时候娇和铁蛋刚订了婚,娇是独生女,重庆人,父母都是上班的工人。

接到电话后,他准备了一个星期,才出发来的北京。

一身军大衣,一个发了黄的“天方”牌方便面箱,一张最便宜的火车票,上了车,随意将方便面箱踢到座位下,闭着眼呼呼就睡着了,从不打呼噜的他,那天在车上却打得震天响。到了北京,他将装在方便面箱子里的二十万现金掏出,放在儿媳妇和铁蛋面前,说起一路的惊险时,儿媳妇拍着手夸他足智多谋。

第二次来北京,是在两个月后的年底,铁蛋正在为装修房子发愁,隔壁那家刚装修完,花了近十万,老细二话没说,拽着几个刚回来准备过年,外出搞装修的小伙子又杀回了北京,只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花了不到五万,将一个空荡荡五十八平米的大单间,愣给装修成了两室一厅一厨一卫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精致的家。

儿媳妇将这事告诉了亲家母,亲家母在电话里一个劲地夸老细持家有道。

东方天刚泛青,老细就轻手轻脚出了门,楼外摆着四五个大塑料桶,里面垃圾堆成了山,老细并没在意,一直向前走着,小区外露天早点摊的桌凳堆在一块儿,还没来得及列队欢迎他的光临。

第一班公交车还在梦中,安稳地睡在站里,小区后面不远处,是规划好了的校区,围墙上裹着的宣传画上,孩子们欢呼雀跃地追逐着,在他们的前方赫然闪着几个大字——重点学府,给孩子更好的未来!

他从围墙的缺口处,跳了进去,里面是一庄子被拆了的人家,破砖烂瓦,破衣烂鞋,破盆烂勺,几十堆破破烂烂,像是无人问津的荒坟。

他突然想起了李手,还有他那瘆人的家,李手比他小三天,俩人最对脾气,李手原本有个幸福的家,娶了个又白又胖俊媳妇,生了一对人见人爱的龙凤胎。谁也没想到,在龙凤胎刚学会叫老细大爷那年,李手从修盖涧岗集村西戏院搭建的脚手架上栽了下来,当时就断了气。

没过一年,那又白又胖的俊媳妇改嫁了,离开了当时涧岗集建得最漂亮的房子。三十多年过去了,那座最漂亮的房子,在村里掉落成了一堆坟墓,埋葬了一段不愿让人提起的历史。

眼前这几十堆破烂的西边,有块空地,空地的边上长满了荒草,荒草的中间散布着五六块菜园,支起来的塑料棚里菜籽刚探出小脑袋,看得出是芹菜,小油菜,还有香菜。

老细从西边围墙上,猫着腰才能挤出的洞里,钻了出来,不远处,一条污水河横在眼前,等他走近了,才发现河水并不黑,河上并排架着两座桥,一座危桥,一座险桥,危桥脊背贴着水面,险桥裂开了三道有一脚宽的缝。

老细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却见对面驶来一辆改装的电动三轮,在危桥上像电视中俯冲的飞机,快要落到地面时又飞了上来,等飞到自己身边时,才瞧见驾着它的是一个卖煎饼的大姐。

老细从危桥上从容地走了过去,在这个叫做西沙屯的小村里转了一圈,不大的小村却密密麻麻盖满了两三层板楼,家家户户的门前,都贴着“出租”二字,像是除夕那天,挨家挨户贴上的“出门见喜”。

村子最北面有一家院里堆满了饮料瓶、破纸箱、破铜烂铁,大铁门上用粉笔横着写了几个大字——高价大量收购废品。

老细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阵风似的跑回了家,将装棉被用的鱼鳞带,扒了下来,黑妞刚起床,正准备做早饭,铁蛋一家还没醒,老细又蹑手蹑脚出了门,在小区的垃圾里开始了捡垃圾,捡到第一个瓶子时他高兴得几乎可以用兴奋来形容,他又想到了二十多年前,他们一家七口拾麦穗的情景,那时候他们家分了七亩地,可粮食总不够吃,四个孩子在他和黑妞身前身后,你追我赶,争先恐后追着抢着拾麦穗。

老细那天捡了五十多个塑料瓶,三公斤纸盒,还有一些废铜烂铁,卖了十九块六毛钱,手上却被玻璃碴子扎了两个小洞,当他把这十九块六毛钱,在睡觉前交给黑妞的时候,黑妞心疼得落了泪,老细却骂她没出息。

                        五

来到北京第二天的一大早,老细就拨通了老粗家的电话,把菜园里的活,都安排得妥妥当当。黑妞等他回来吃早饭时,就已经给他缝好了一副皮手套,一身围裙,还有两只袖套;老细穿着这一身行头,来了劲,晚上也开始捡了起来,垃圾车一天早晚八点各拉一次,老细赶在垃圾被拉走前,就将一百多个垃圾桶捡了一遍。

不到半个月,老细靠捡垃圾赚了五百多块钱,老细还不满足这颇丰的战果,买来了铁锹、耙子,在那围墙的荒地上开垦出几块地来,种下了各种蔬菜,他又在小区门口站牌前摆起了菜摊,三个月的功夫,老细卖菜赚了三千多。

阳历年那天,铁蛋非要拉着老细去天安门转转,老细来了三次北京,前前后后加起来有四个多月了,却没去过一次天安门,见见他心中的太阳——毛主席。

老细洗了澡,净了面,指甲也拾掇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套上过年穿的新衣,正和铁蛋一起坐着地铁去瞻仰毛主席行程,却被铁蛋公司一阵继续召回的电话铃声,拦腰截断了。

老细安慰着铁蛋说:“没事,没事,以后再去吧。”在返回的地铁上,老细望着昌平线的窗外,一片片被荒弃了的苹果树上三三两两搭起了鸟窝,老细突然想起了老粗,刚一下地铁,老细就直奔烟酒批发部,买了一包硬盒装的中华。

时间转眼间到了第二年的七月,孙女巧儿咿咿呀呀学会了叫爷爷、姥爷。没想到,亲家公得了一场急病,没等娇和铁蛋赶回去,就断了气,等他们料理完丧事,带着亲家母回来时,老细已经在西沙屯租了一间房子,并付了一年的租金——四千五。

老细本打算带着老伴黑妞回老家住,可巧儿离不开奶奶,刚离开一天就哭得发了高烧,打了一周的点滴,才缓缓退了烧。

亲家母是个爱热闹的人,亲家公去世不到仨月,她就和一群老太太在小区空地上练起了广场舞。

老细特意买了副口罩,一顶皮帽,在亲家母还没开练前就将垃圾桶捡了个遍。

老细平生第一次恨起了一个人,那人是个白净脸皮,看不出年纪的老男人,扭扭捏捏的样儿,老细没被垃圾熏吐过,却被他那做作的样子弄吐了,那“老男人”每天都跟着那群老太太扭来扭去,最可恶的是他总爱往亲家母那儿凑,老细有一次在他们散舞后,狠狠地瞪了老男人一眼,没想到那老男人记了仇。

老男人很快就弄清了老细的底细和他那见不得人的工作,以最快的速度告诉了老细的亲家母,亲家母没说什么,却总有意无意地避着老细,特别是一家人聚餐的时候。

巧儿,老细也难得有机会抱了,黑妞一天两天不回去,娇也不来叫她了。老细心里明镜似的,那个曾经在电话里一个劲儿夸他持家有道的亲家母,现在竟像是躲乞丐似的躲着自己。

老细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深冬的夜晚,在那条污水河深处的芦苇荡里痛哭了一场。

过年时,亲家母带着娇、巧儿回了重庆,除夕那天晚上铁蛋将他们老两口请到家中,吃了一顿不团圆的团圆饭。

大年初一铁蛋吃了碗黑妞捏的饺子,不到中午,就搭乘高铁去了重庆。

老细初二就上了“班”,一直干了五个月,没有周六日,更没有节假日,到老粗在电话里喊着说他老家房子塌了时,老细捡破烂竟攒了两万多。

老细在踏上回家列车的头天晚上,把铁蛋叫了出来,将两万块钱塞给了他,临走时嘱咐着铁蛋说:“你娘住的房子快到期了,她还想住的话,你就再给她租几个月,不想住的话,你就把她送你大姐那儿住几天吧!”

                        六

老细吃完老粗家那一大海碗鸡蛋西红柿凉面条后,一身的疲惫,满心的委屈一扫而光。

吃完饭,老细不慌着补他那塌了的房子,却拉着老粗去看今年麦子的收成如何。老逯的儿子“牙可稀”正开着三轮车往家里转运小麦,老细望着那稀疏的麦茬,嘴里不住地嘬着牙花。

他望着这七亩刚被剃了头的土地,出了神,是它养活了一家七口的命,也是它培育出了四个大学生。

如今这七亩地,以每亩五百块的价格租给了老逯,老细看着老逯一家热火朝天地忙碌着,他却成了来视察的领导,袖手旁观着这场收割大决战。

老细不禁想起了往日他种田的时光:麦子拔节、抽穗、扬花的时节,总能见到涧岗集、皇台集上他卖韭菜的身影;麦黄的时候,烈日炎炎的中午,总能听到他摩托三轮里叮叮当当啤酒瓶撞击的声音;秋天是他最忙碌的季节,白天是不够用的,皎洁的月光常常照亮他锄头的方向;冬日,家里堆积如山的酒瓶被辣椒,棉花霸占了位置,当家家户户都在置买新年年货的时候,他们家却在打响旧年战场的最后一枪。

如今机器收割,机器播种,才三两天的功夫,麦收战场就打扫干净了,趁墒也都播上了玉米。

直到回来的第五天,老细才张罗着几个老伙计将陷下去的西二屋修葺一新,那根盖村西戏院时,他和母亲,从“涧岗老爷庙”拆了的庙宇里抬回来的檩子,寿终正寝了,被那棵在院子里长了五十多年的枣树替了岗,院里现在只剩一棵与枣树同龄的老榆树。

修葺一新的老房子,老细只住了半个月,就被在睢州医院做医生的小女儿一家,开车接过去孝敬。

听说父亲了老家,嫁到了云南的大女儿,毕业后留在南京的二女儿,也都打来了电话让过去享福。老细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住在小女儿家,一来距离近,二来也能跟睢州城里的老人们搭上话。

在睢州县城,老细度过了人生中最清闲的一段时光,小女儿担心他憋出病来,给他买了一根鱼竿,想让他在北湖边,也过过城市退休老人幸福的晚年生活。

老细每次拎着鱼竿路过北湖边垃圾桶时,心中总瘙痒难耐,可他终于忍住了,再没伸手去捡那丢失脸面的塑料瓶子。

娇她娘,到底还是跟那老男人,传出了闲话,风言风语,比刀子还割人,娇她娘一气之下,回了重庆老家,发誓再不去北京!

老细在睢州城住了有大半年,见北湖公园里,被砍了头的老榆树发了芽,想到小女儿,打小就馋榆钱,在榆树刚吐出榆钱的那天,他坐班车回到了趟涧岗集北头老家,借来了老粗家的竹梯,轻车熟路地爬上老榆树,在伸手去勾那串最密的榆钱时,跌了下来。

等老细醒来时,身边围着他所有的亲人,黑妞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小女儿哭得双眼肿成了桃儿,他睁大着双眼望着儿子额头长出的白发,说了句:“孩儿,女儿好,女儿少操心!”

老细入土的那天,老榆树上的榆钱被风吹落了一地,混着那白色的冥币,在院子里四处飘荡。

老细一辈子见不得荒凉,他做梦都在祈祷着自己的家,不要变成村中第二座“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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