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腕上有个完美的疤(飞花令7)

毕业二十年了,室友已经是个过于遥远的词。

不过,他们确实活生生在我的生命中存在过,多少,还是留下了一些抹不掉的东西。比如我左手腕上完美的疤痕,几乎是完美的圆形。那是烟头烫出来的。

在这二十年里经常有人满怀善意同情地问我,这是为哪个姑娘伤心又伤身的?起初我总是铿锵地答,这是我兄弟留下的。于是,换来一阵更深刻的唏嘘:“哦,喜欢上同一个姑娘了,难怪……”或者是一副不可置信不可描述之表情:“啊?为了兄弟?”

后来我以笑作答,坚决不开口了。当然随着年纪渐大,老年斑都快横行了,于是这疤痕也渐渐没那么显眼了。

今晚,正坐在阳台上抽烟,做出一副举头望明月的样子准备教育女儿好好学习时,女儿却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往天上照。有一会那束光正好晃在我的左手腕上,那个圆形的疤痕被晃得亮了一下。我轻轻用夹烟的右手食指抚了一抚它。

这个动作被除了学习什么都特上心的女儿发现了。

“老爸,说说,这是您为哪个美女留下的?”她兴致勃勃,又扭头看了一眼正在厨房里洗碗的她老妈,对我表忠诚,“放心,我绝不告诉老妈!就算是急等用钱也不会告诉她。”

我横她一眼,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表忠心,早就不信了。“你爹我虽然算不上老奸巨滑,可好歹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你觉得我会相信你的忠诚?边儿呆着去!对了,给你布置的一周一本书,这周的进展到哪了?”

正准备还嘴的女儿听到最后一句,以风一般的速度冲进她的房间,遥遥丢下一句话:“爸妈,我看书去了。”

然而此时,我的思绪却还是被她青春飞扬的身影带回了很多年前。很多年前,有多久呢?二十年前吧,或者更久?

那时候我也如女儿般青春飞扬,浑身上下是无处可消耗的精力。而且比女儿开心的是我那时已经闯过独木桥,迈进象牙塔,乃人们谈之赞叹的天之骄子。

我在一所二本大学就读,体育专业,班里三十八位骄子,男的英俊女的漂亮。对,这是班会上班长致辞里的一句,我愣是记到现在没敢忘,当然也没敢忘记这句话之后全场齐飞的掌声与笑声。从那一刻起,那三十八位英俊漂亮的小伙姑娘就成一伙的了。

那会儿我们学校的学生宿舍已经算得上讲究了,一层楼有两个大的卫生间与冲凉房,一间宿舍里只需要住六个学生,而且宿舍里配备的有电话,有衣柜,有桌子凳子。我们很知足,很满意,很幸福。毕竟,以前半夜去厕所是要往屋外跑的,中学时的宿舍安排住人是按堆计的;想洗澡不排上半天是没机会的。所以我们感觉很幸福,至少我是这样感觉的。

我们宿舍里的六位英俊哥,从一入住就自动结对,分成三组。结对是为了方便偷懒,比如旷课时万一碰到点名,可以代答到或者至少想个合适的理由交给老师,比如打个饭买个水之类,再比如,追女生时撑个场面压个阵什么的。

和我结对的是周子安。这个名字有几分琼瑶的家伙其实是有几分琼瑶剧男猪风范的,180的个头,浓眉凤目,悬胆鼻,方口,双唇却又微微嘟起,简直是男猪标配。于是潇洒倜傥173的我,跟他一块儿晃悠被生生晃成了陪衬。那些漂亮女生的眼风总是往他那儿飞,完全无视我这张曾被不少女生惊呼像“哥哥”的脸,要说心里没点芥蒂,那是假的。所以我常常很嫌弃地说他个高腿长人傻。

这位个高腿长人傻的周兄弟,对各种媚眼各种青眼各种恨恨的大白眼都视若不见。直到有天宿舍老三实在忍不住了问他,难道断袖?我们那个年代,断袖可是个非常态,是断断不为常态接受的,但老三代表宿舍的五位兄弟信誓旦旦,说绝不会瞧不上他绝对照样拿他当哥们,如果他真的不幸言中。

周子安的凤目彼时瞪大如铜铃,然后他哈哈大笑起来。从口袋里掏出钱包,从里面极宝贝地取出一张小照。一个眉目如画的姑娘。原谅我词语的匮乏,实在想不出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这个姑娘的好看。总之是我们五个汉子,一瞬间明白了周子安对周围姑娘们的无视。

周子安看大伙全被震住了,得意的表情看着极其欠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哥们学着点,别学狂蜂浪蝶没个定性。”

我们几个继续学狂蜂浪蝶跟不同的姑娘们一起看球一起看电影一起喝酒一起各种玩,一直到大三了哥几个也没固定的正式的女朋友,除了周子安,依然身世清白,佳人独有。

大三国庆节他回了趟家,说是想媳妇了,一定得回去看看。哥几个除了千年不变地嘲笑他没出息,并没有什么狠招能打击他,老六那天却突然来了句,“这是心灵感应啊,快回去吧,别被咱四嫂给甩了。”周子安排行老四。

对这种赤裸裸的妒忌恨,他没听见似的背着双肩包,跟哥几个摆摆手,大步迈出宿舍的门,还贴心带上门。

那时候国庆节已经是七天假了,周子安却一直到第十天才回来。他回到宿舍时已是晚上八点多,只有老三和我在下棋,抬头看看他,老三酸酸地欢迎了一句:“哎哟,这是做新郎倌去了吗?憔悴成这样?”周子安闷声不响地丢下包,就躺床上了。

老三和我都有点蒙,然后老三态度温和地问,“咋的?回家跟弟妹吵架了?你没听老人说吗?吵吵更健康!呃,不是,是说吵吵闹闹才能一辈子,相敬如宾的那都不是真爱。”

周子安一个翻身,拉开被子蒙上头。

老三和我于是不再吭声,心里都猜着周子安是跟他的准媳妇吵架了,也许还挺严重。不过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周子安家境不错本人又帅得抢眼,应该没啥大问题。他心里难过,让他静静吧。

我们俩开始专心下棋,悄没声息的。

不知道过去多久,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说:“喝酒去!”

沉迷于棋局的老三和我被这一声断喝都吓了一跳。快十点了还出去喝酒?十一点宿舍大门可就上锁了,明天还想活着吗?

“去不去?不去就算了。我一个人去。”周子安话音一落人已闪到门口。

我们仨坐好请老板拿酒来的时候,我瞄了一眼墙上的钟,正好是十点零五分。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在四十分钟内结束战斗,及时冲回宿舍。

二锅头真不是好东西。菜还没上呢,周子安已经开了一瓶,倒了大半杯,说我先干为敬了。头一仰,大半杯酒没了。然后又倒上大半杯,准备端起来时我拦住了他,“咱们不兴这个,敬什么敬啊?酒挺贵的,你请我们喝呢还是自个儿喝?”

“这酒不贵,太不贵了!”周子安的表情甚是古怪,“尽管喝,兄弟请得起。”话音刚落,酒杯又空了。

“等会等会,怎么着也不能主人自个儿先喝个没完。现在不准喝了,等上菜了哥几个边吃边喝边聊才带劲。”老三按住周子安的手,一边拼命对我使眼色。

平时都恨不得把对方灌醉的我们,那会不知道怎么了生怕周子安继续这样喝。还好,这个时候菜开始陆续端上来,老三和我抢着给周子安夹菜,一副巴结他的嘴脸。周子安倒是配合,吃光了我们给他夹的菜,也喝光了自己倒的酒。

十一点四十五分,我正准备说结账走人。周子安趴下了。

老三和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拖回去,宿管大爷恨铁不成钢的鄙视眼神,让我差点自卑了。

回到宿舍,哥几个都在。老三和我已经累成狗。把周子安丢到他铺上时,我长长舒了一口气。老大却不识时务地一人发了一支烟,本来昏昏沉沉的周子安如闻到骨头的狗一般,貌似清醒了过来。他嚷嚷着点了烟,大口吞着,贪婪得如同电影中吸鸦片的瘾君子。

冲着几双探究的眼睛,我只能摇头。我真的不知道跟女朋友闹矛盾是件怎样惨烈的事,毕竟我还没机会有女朋友。

但我很快体会到了惨烈。周子安吞完一支烟,把烟头狠狠摁在我的左手腕上,狠狠的,坚决的。我惨叫着试图挣脱,失败。此时的他充分体现了大高个大长腿和健壮的优越性。等善良的老大老二将我从他手下救出来时,他发出一阵嚎叫,凄惨无比。

没有人再关心我,他口里蹦出来的话比我的伤口惨烈。

“她跑了!”他嘶哑着嗓子,“不不,不是,是她出去玩,遭难了……我跟她说了不怕,我不在乎!我只要她!我守了她两天两夜,她答应我没事了答应我在家好好休养身体等我毕业就嫁给我,可我就回了趟家洗了个澡,她就跑了。她留下信说她自己不能原谅自己,她永远都不会再见我了。”

周子安红着眼,嘶哑着嗓子,“我找了她三天三夜,找不到。昨天晚上她拍电报给我,说,”他的眼泪像是决了堤的水冲出来,“说如果我再找她,她就去死。”

说完这些,他像是使完了力气,倒在铺上,睡着了。

哥几个大眼瞪小眼的,都有些唏嘘的模样,没有人记得我无辜受伤的手腕。周子安疼在心里,我疼在肉体。所以他的这场苦恋,我算是跟他共苦了。

自此,他和我成了最铁的兄弟。

他很快有了女朋友,中文系的一个女生,个子娇小,笑起来眼睛微眯,不惊艳,不过比较耐看,而且性情也是极随和的样子。周子安对她,不好不坏。她对周子安,神魂颠倒。

毕业第四年的时候,他们结婚了。

周子安那晚喝多了,我送他进新房的时候,他嘿嘿笑着,说,兄弟,我十三岁认识她的,今天,终于娶她进门了。十六年啊!值!等会见了,你别吓着她啊!她可不像那些平时跟着你们混的女生。别吓着她啊!

他新婚的妻,匆匆跟了进来,在我的帮助下,温柔地为他除去外套,脱掉鞋子。

喝醉酒能如猪般酣睡绝对是个好习惯,有故事的人,值得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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