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经意翻开了莎士比亚的《李尔王》，是朱生豪翻译的。之前对朱生豪有点了解，是因为王小波和王小平两兄弟的推荐，翻译家之中的佼佼者当属朱生豪、查良铮、王道乾、傅雷等。当时心下不甚为意，在白话文刚普及的年代，古文的棱角还没有磨平，哪能有现代人翻译的流畅通透。打开《李尔王》随便翻翻，当读到“人们最爱用这一种糊涂思想来欺骗自己，往往当我们因为自己行为不慎而遭逢不幸的时候，我们就会把我们的灾祸归怨于日月星辰，好像我们做恶人也是命运注定，做傻瓜也是出于上天的旨意。”觉得不错唉，继续读“真理是一条贱狗，它只好躲在狗洞里，当猎狗太太站在火边撒尿的时候，它必须一顿鞭子被人赶出去。”“老父衣百结，儿女不相识，老父满囊金，儿女尽孝心。命运如娼妓，贫贱遭遗弃。”“当我们生下地来的时候，我们因为来到了这个全是些傻瓜的广大的舞台之上，所以禁不住放声大哭。”拍案叫绝，果然妙。能把英国人都晦涩难懂的中世纪英语翻译的让中国人都觉得受了一场按摩一样，浑身酸爽、通透，舒服极了。

于是，对这个人产生了兴趣。找了一本朱生豪传来读，知道了他是之江才子，诗人，但是说话特别少，“每年中估计起来成天不说话的约有一百天，每天说不上十句话的约有二百天。说话最多的日子，大概不至于过三十句。”就是跟恋人宋清如在一起，也说不了多少话，常常是，想说的话还没来得及说，等离开了，那些的话儿像憋屈了好久的眼泪一样，倾泻出来，变成信中的千言万语诉衷肠。然而，传记写得晦涩，难以卒读，每每感觉像拉屎时候大便干燥一样，费力。只有传记里大段引用的情书，有种挣扎之后的喘息。

于是，把《朱生豪情书》找来读一读，这下不得了，像是得了一剂良药，终于可以“一泄如注”，畅快无比。因为是诗人的情书，当然有无尽的爱恋，试摘录几句

“醒来觉得甚是爱你。”

“昨夜我从两点钟醒来后，安安静静的想着你，一直到看天发亮。”

“比起你来，我也是要幸福得多，因为我的朋友是一个天使，而你的朋友只是一个傻小子。”

“我渴望和你打架，也渴望抱抱你。”

“清如：

快用两句骗小孩子的话哄哄我，否则我真要哭了，一点乐趣都没有，一点希望都没有。”

“希望你快快爱上了一个人，让那个人欺负你，如同你欺负我一样。”

“不要失约，好人，我把一天当一年过、等候着你。”

“我渴想拥抱你，对你说一千句温柔的蠢话。”

“接到你的信，真快活，风和日暖，令人愿意永远活下去。世上一切算得什么，只要有你。”

“我是，我是宋清如至上主义者。”

“愿来生我们终日在一起，每天每天从早晨口角到夜深，恨不得大家走开。”

“我愿意舍弃一切，以想念你终此一生。”

“要是世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多么好，我一定要把你欺负得哭不出来。”

恋爱中的诗人特别期盼对方的来信，无论对方的信有多频繁，仍然觉得不能慰缪渴慕之心，如有十天半月没有收到信，简直要了命了。对徐志摩和朱生豪都是如此，自己不断的写信，也不断在信中催促对方来信，朱生豪把这种心情写出来，妙绝！

“爱人：

写一封信在你不过是绞去十分之一点的脑汁，用去两滴眼泪那么多的墨水，一张白白的信纸，一个和你走起路来的姿势一样方方正正的信封，费了五分钟那么宝贵的时间，贴上五分大洋吾党总理的邮票，可是却免得我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无心工作，厌世悲观，一会儿恨你，一会儿体谅你，一会儿发誓不再爱你，一会儿发誓无论你怎样待我不好，我总死心眼儿爱你，一会儿在想象里把你打了一顿，一会儿在想象里让你把我打了一顿，十足地神经错乱，肉麻而且可笑。你瞧，你何必一定要我发傻劲呢？就是你要证明你自己的不好，也有别的方法，何必不写信？

因此，一、二、三，快写吧。”

对于其他的论解，也很有意思：

“七日一星期这种制度实在不大好，最好工作六星期，休息一星期，否则时间过去得太快，星期三觉得一星期才开始，星期四就觉得一星期又快完了，连透口气儿的工夫都没有。”生活中的小乐趣“我也是不喜欢无梦之睡眠，早晨无梦而醒，觉得把一夜工夫白白耗费了似的。这两夜每夜做乱梦，因此使我对睡觉有了热情，顶有趣的一个梦是在经理室里撒尿，尿桶刚放在经理的背后，完事之后大家对我看看，我有点惶愧又有点快乐。”有点惶愧又有点快乐，嘻嘻。看不到好电影的时候，“什么都欺负人，二三十家电影院连一张好片子都没有，日子怎么过去！啊啊。”对于自己今天不写信的承诺，“曾允许你今天不写信，故写昨天的日期。”对于自己的译作，非常有信心。“比起梁实秋来，我的译文是要漂亮得多的。”有时候吹吹牛皮“高尔基死，鄙人大有独霸世界文坛的希望。”

以前扁平的朱生豪，在情书里变得立体丰满，栩栩如生，就像一个古灵精怪的孩子，在跟前嬉戏玩耍。他写“我与小猫哪个好？我与宋清如哪个好？我与一切哪个好？”他写“即使你是宋清如，也不应该把地址写成地趾。”他写“回答我，不准含糊：究竟您愿我待你好还是不愿我待你好？只回答我愿与不愿，不准说其余的话。如不回答，只算你默认愿意。”他写“我不准你比我大，至少要让我大你一岁或三个月。要是你真比我大，那么我从今后每年长两岁，总会追及你。明天起我就自认廿五岁，到秋天我再变成廿六岁。”他欺负她，也十年如一日地爱着她。他叫她宝贝、好人，傻丫头、青女、无比的好人、小弟弟、小鬼头儿、昨夜的梦、宋神经、小妹妹、哥儿、清如我儿、女皇陛下等，落款称自己为朱朱、张飞、叔父、小巫、魔鬼的叔父、罗马教皇、兴登堡将军、哺乳类脊椎动物、叽里咕噜、你脚下的蚂蚁、伤心的保罗、快乐的亨利、哺乳类脊椎动物之一、牛魔王等。

十足捣蛋！十分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