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奶奶
2024年正月初四一早,我们一家三口踏上了回家过年团聚的路。“年要一家人一起过。”爷爷留下了这样话。
爷爷奶奶有二儿一女。动荡岁月爷爷被打成内人党。那时候,电台广播高音喇叭里,大街小巷的布告上,都在鼓噪内人dang赶快投降。舆论宣传不够,爷爷的工作也被停止了,整天就是挨批dou,挨打拘jin那是家常便饭,即便是没被关ya,也常常不能回家,ge委会的没事儿就到家里sou查jian视。
从黑夜到黎明,昆都仑恰特和旁边的公共汽车站是爷爷“流浪”最多的地方。
当年,他就是从这里下公交车,昆都仑区还是一片荒漠,他满心期待要在这里建设一家新的医院,支援包钢建设;又有多少次,在恰特里,众人瞩目下,他胸戴大红花,上台接受表彰,那些羡慕赞扬的目光,现在怎么就充满di视和鄙夷呢?
爷爷恐惧了,这世道怎么不认得了?他动摇过,想步那些同事后尘,来个一了百了。但是他惦记着喝口家里的水、吃口家里的饭。
于是,当上班铃声响起,人们纷纷走向工作岗位,走进医院那座三层楼时,总能看见穿着整整齐齐干净的蓝布制服、戴着蓝色帽子的爷爷,熟练有力地扫着院子。看样子人们甚至觉得他会一直这么扫下去,忘记自己曾经是眼科专家,五官科主任。后来爷爷跟我们说,能平平安安回家,跟家人一起吃顿团圆饭,就是他最大心愿。
爷爷没有等到成家立业就走了。奶奶是我们这一大家人的中心,大家子还是亲亲近近的一家人。每次,我离开包头时,奶奶总要问,“红红,你啥时候回来?”
奶奶孙子孙女外甥好几个,我也没有那么优秀,她老人家为啥对我牵挂得这么多?后来我想明白了,她惦记我在她看不见地方吃苦,这让她焦虑。
2019年冬天,奶奶突然高烧几天,离开了我们。我本以为我们这一大家子就散了,父辈们都儿孙满堂,逢年过节也各过各的了,没想到,2021年春节前半个月,接到了叔叔的电话:红红过年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
我脸红脑胀,好不容易吭吭哧哧编了些漏洞百出的理由,抓手机的手全是汗。
结果还是没回包头,就这么在一次次间,错失了和亲人们的相聚。
姑父
等到四月份,姑父也毫无征兆地走了。那天是2021年4月27日,太阳已经马力十足了,我后背阵阵发凉,我们这个大家庭怎么一下子七零八落了?我突然觉得自己欠了债,亲情的债。
五月,姑父骨灰从上海运回来了,回家了。安葬姑父那天,天气晴朗,大朵大朵的云遮不住火热的太阳。陵园在昆区西北,大青山脚下,紧邻110国道。
陵园依山而建,宁静肃穆抚慰了我们的悲伤,陵园被高大的白杨分成了好几个区域,这里也是爷爷奶奶长眠的地方,我没问这是不是有意的安排。姑父的陵寝在爷爷奶奶南面,躺在了两位老人家的脚下,他曾是爷爷奶奶最得意的女婿,从此以后,他就专心地陪在他们身旁,就像奶奶最后的岁月里,他精心照顾奶奶一样。
姑姑姑父都是热爱知识,渴望有一作为。但是天意弄人,高二时,学校原计划推荐学习成绩优异的姑父上清华,但是由于出身问题,申请被驳回了。
怎么能不相信呢?姑姑姑父是我们这个大家庭里的骄傲。他们也影响着下一代。像大多数人一样,离开学校,姑姑上山下乡,姑父则投入了兵团火热生活。
姑父所在的兵团是个无线电厂。为了生产当时紧俏的收音机,姑父加入了研制小组。姑父参加双联可变电容器研制小组,小组里姑父的年龄最大学历是高中二年级,可想而知研制小组的知识储备,他们完全是在干中学,小组不但知识缺乏,连生产电容器的设备也没有。在老师傅的帮助下,他们制造出简单的球磨机;就这样一步一个坎地到了酸洗环节,年轻人们凭着青春的热情,徒手在冰天雪地里操作,双手被硝酸溶液烧伤的疼痛,被成功喜悦所抵消,双联可变电容器研制成功,不但用在了内蒙古第一款自己研发的红梅B622收音机上,还成功外销。
改革开放,外国先进的技术产品规范蜂拥而至,人们热切的拥抱西学东渐,所有东西只需买买买,姑父有些迷茫了,再也不跟人提他们在兵团搞研发的事情。
姑姑姑父退休后,到上海看孙女,在满口英文、满脑子新潮思维的孩子面前,姑父那带着浓重口音的土味英文再也没说出口,大学数学老师的姑姑竟也完败在晦涩的奥数面前。在飞速变化的世界面前,他们害怕了,身体的衰老并不可怕,他们成了“毫无用处”的人不能忍受,这可是他们曾热切盼望的新时代啊!
一种微弱的信念还在姑父心头,那是研发电容器时执着的信念,还有火热的青春,再有就是亲情,最后日子里,姑父还担心自己的突然离去,会给亲人们带来怎样的悲伤。
归来了,姑父归来了。姑父的同学们也自发地赶来为姑父送行,他们似乎心照不宣地来证明姑父绝不是失败者。
爸爸妈妈
亲人们一个个离去,我感受到了人间的难,没有支撑的难,以往的任性地想象着团圆之约可以来日方长;现在现实成了一根棍子,搅得我天旋地转,在心底捅出一个大窟窿。
我这个嫁出去的姑娘,也被家人牵挂着。我的家在距离包头186.6公里外呼和浩特,连每年过年回家团圆都成了难事儿,家变得飘忽不定,“回家”这个词儿的含义也发生着变化。
这趟回家过年,也经过了一番拉锯。听到要回包头过年,丈夫又拿出了那个让我无可奈何的理由,“去你家睡沙发,我休息不好。”索性我网上买了张折叠床。只不过,我没告诉他,悄悄邮回包头。
一路上我们谁都懒得开口。路的一旁是田野和建筑,一边是绵延的大青山,灰黄色山峰跟我们一路到包头。
2022年12月,国家放开疫情管控,爸妈却只能孤独地“阳过”。据统计我国超过60岁及以上老年人2亿6千万,他们其中大多数患有基础病,这大大增加了感染新冠后重症可能性。爸爸心律有时会突然变快,妈妈也气管不好。
12月25日傍晚,爸觉得身上不舒服,妈妈去买退烧药。到小区最近的药店里一问,退烧药是一百片一瓶,“那么多?怎么吃得了?”妈妈犹豫着,待她十几分钟返回时,退烧药都卖完了。不用问,一进门爸爸看着妈妈一无所获,肯定抱怨妈妈没买回药,本来就很沮丧的妈妈,肯定会跟他争吵,吵架解决问题,他们一辈子就是这样解决问题的。
那晚,爸妈就相继发烧。妈妈正逢七十三岁,我们当地有个说法,说老人到了七十三和八十四岁是坎儿年,又赶上赶上新冠年,妈妈自然忐忑不安。“做了乱七八糟的梦,梦到可怕的东西……”第二天一早,爸爸的烧退了,妈妈还硬撑着做早饭,在她朴素的认知里,只要吃下饭,人就没事了。
“一身身地出汗!”虽然戴着口罩,在满是油烟的厨房里,妈妈还是不停地咳着,“咳得厉害了,还尿裤子。”电话里,听出了妈妈有些不好意思,爸爸坐在厨房门口,一声声的咳嗽声咳在了他心上。
“你爸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退烧药,吃上下午烧就退了。”妈妈信服爸爸在她未知领域的能力,在她的生活分成两部分,其一是与外界打交道,那是妈妈擅长的领域,她凭着“胆大”和“乐观”为不愿意“抛头露面”的爸爸扫清一切障碍;其他领域,则是爸爸掌管,她甚至不问爸爸为啥不提前把药拿出来,家里有过期的退烧药。
没想到这过期的退烧药神力无穷,新冠症状很快消失,还恢复了妈妈的胆量,第二天两个人竟然洗了澡,又在下一个黎明两个人冒着寒风跑出去买了菜。
“为啥不等太阳出来再去?”我问。
“晚了买菜的就收摊了!”
“太阳没出来,人的阳气没升上来!你们就敢往外跑?”我说完,电话那头是沉默了,过了一会,妈妈说了句,“你们初几回来?我已经一年没见你了!”这话让我下决心,过年说什么也要回家。
并不平整,一会儿给你一个坡度,虽然坡度并不大,但是颠簸起伏中,望见远处的车成了潜行海底的鱼,看似成群,转瞬各奔西东。稠云把前方的地平线罩住了,本来刚刚伴行左右,转眼间就钻进云帐中去了。
正月二十四那天,妈妈来电话说,“你买的折叠床到了!”又是沉默,妈妈好像在蓄足力量,“一年也用不了几次,买床干啥呀,咱们家多大地方,哪儿有地方放?”
“快递员把床送上楼了?”
“没有!”妈妈轻描淡写地说了句。
“没有?运费40呢!”我着急了!
小区大门虽然离楼门只有200米的距离,但是还有一个登上二十几级台阶,平时上这台阶都费劲。爸爸去年做了膝关节置换手术,妈妈腿脚也不好,刚刚阳过不久,他俩是怎么登上那三米多高的?他们俩费劲抬床的画面,在我脑子里闪过。
“你为啥不让小高知道这床是你买的?”听了这句我迟疑了,借买床润滑一下丈夫跟他们的关系,这有啥不好理解的?
渐渐地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我偷偷买床是我跟娘家人一起向老公示弱,有损他们长辈的颜面,妈妈强人症又犯了!我心头的无名火噌的一下冒了上来。
“为什么我认为合情合理的事儿,到了她那儿总被曲解?”从小到大,这个困惑一直伴随着我,一度曾影响到自信,自觉事事不行。嘴上,我从来不认输。“那不是想让他知道你们关心他嘛?”我回了一句,虽然这话没啥底气。
“哼哼哼”电话里头满是鄙夷。
有个蜘蛛网挂在凉台上的一个枯藤上,那是去年种的牵牛留下的,枯褐色的藤打了好几层卷,留下细细的芯儿保持着紧绷的样儿,支撑着这张无主的蜘蛛网,那网早已失去韧性,暗淡无光,网和藤就这样熬过来寒冷的冬天,眼看就要到底团聚是我生命的需要还是为了维护道德的颜面?
扑面而来的生活催促着我,好像快点不容我多想。大青山一路延绵,就像我跟亲人们割不断的血脉,我在固守与逃离中蹉跎了亲情最可贵的部分,却一直在自怨自艾中徘徊,无论怎样我走不出亲情的牵挂。
路牌上出现了东河出口时,大青山就拐到了高速口上,像是一弯臂膀留住往来的旅人。“数峰清苦 商略黄昏雨”,这时天幕阴沉,大概天公“商略”着来场雪吧。
好吧,让我的心灵也场雪吧,荡涤灰心,才能迎接阳光,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有云气在山顶浮动,我的内心微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