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从七八年之前,我就变成了一个异常沉默的人,座右铭是改自《红楼梦》里的一句话“不关己事不开口,一问泪出三五斗”。当然,泪出三五斗只是一种修辞方法,意思就是“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种为人处世的方式是我的“长丝续命缕”,专治我这种内心虚弱的人。所以,我一向以沉默、少欲为荣,也确实收摄了一些心神,聚合了一些能量。但令我做梦没想到的是,今年八月自从看了《水浒传》,我的分享欲、表达欲开始在“沉默中爆发”。
首先,十丈红尘、“万年游客”的我,竟然回答了一个问题:《水浒传》中有哪些一眼万年的句子。回答了还不算完,我还要把这些句子分享给生活、网络中的几个朋友,有的朋友还被我分享过两次不止!
我分享的是《武行者夜走蜈蚣岭》里的句子:
此时是十月间天气,日正短,转眼便晚了。约行不到五十里,早望见一座高岭。武行者趁着月明,一步步上岭来,料道只是初更天色。武行者立在岭头上看时,见月从东边上来,照得岭上草木光辉。
正看之间,只听得前面林子里有人笑声。武行者道:“又来作怪!这般一条净荡荡高岭,有甚么人笑语?”走过林子那边去,打一看,只见松树林中,傍山一座坟庵,约有十数间草屋,推开着两扇小窗,一个先生搂着一个妇人,在那窗前看月戏笑。
让我尴尬的是,我是在一个晚上,给一位我尊重的男性友人分享这段,还补了一句“爱死了”。我爱死这段文字了啊,爱的已经不分时间,不论场合,不计性别,抓到德高望重的友人就想分享,就想表达,表达什么呢?表达这是我追求的语言,追求的文风。一条净荡荡高岭,还有一条济济荡荡鱼浦(第三十回),多简洁,多形象。如果让我描写幽静的山岭,描写盛大的鱼浦,我能写一大堆废话,我要写半天垃圾文字。
给几个好友分享完、释放过之后,我的分享欲、表达欲并没有“画戟游闲刀入鞘”,我还想继续分享武十回里的楼上月,壕边月,岭头月。武松杀西门庆并嫂之后,从东平府解赴孟州,东平府尹陈文昭把他似子侄一般看觑,张青、孙二娘夫妻把他似兄弟一般敬爱,众囚徒把他似天神一般膜拜,施恩把他似爷娘一般敬重,张都监把他做亲人一般看待、又把花枝也似个女儿许他,这时候的月亮何其光彩,施公写道:看看月明光彩,照入东窗。武松在这样的月明下,使几回棒,打了几个轮头。
然后风云转换,其疾如此。武松被屈陷为贼,关在孟州死囚牢里,后被施恩、叶孔目垂死疏通,远戍恩州。在孟州城外飞云浦提刀踌躇,施恩让他往外跑,他偏偏还往回跑,往鸳鸯楼跑,施公这样写道 “月却明亮,照耀如同白日” “趁着那月光,一步步挨入堂里来” “只见三五枝画烛高明,一两处月光射入,楼上甚是明朗” “就月光下看那刀时,已自都砍缺了”。最后武松又入来寻着两三个妇女,也都搠死了在房里。武松在张都监宅里共计杀死男女一十五名,杀得血溅画楼,尸横灯影。武松道:“我方才心满意足。”
这时候的月色,何其惨毒。武松道:“走了也罢。” 武松披着月光,到城边,从城边踏上城来,就女墙边,望下先把朴刀虚按一按,刀尖在上,棒梢向下,托地只一跳,把棒一拄,立在濠堑边。月明之下看水时,只有一二尺深。这时候的月光,何其幽凉。
武松跳城涉濠,投东小路而走,又在十字坡遇到了张青、孙二娘夫妇。武松得到了一个铁戒箍,一身衣服,一领皂布直裰,一条杂色短穗绦,一本度牒,一串数珠,两把夜鸣戒刀。后辞了张青夫妻二人,离了大树十字坡,便落路走。约行了五十里,来到了蜈蚣岭,就是上面我分享的那条净荡荡高岭。
这时候的月色,何其森寒。无论是楼上月,壕边月,岭头月,无论是光彩,幽凉,还是森寒,月照日日望不同,望月之人亦如是。武松在鸳鸯楼上时,初为坐上娇客,再来鸳鸯楼时,几成杀人狂魔。武松越城而走时,已是罪犯至重,遇赦不宥。武松在蜈蚣岭上时,却是披发头陀, 避罪行者。
初时月明光彩,再看月色惨毒,又看月色幽凉,还看月色森寒。一月普照万方,万方不齐颜色。月影只争转眼,转眼生死沉默。
注:一月普照万方,万方不齐颜色。月影只争转眼,转眼生死沉默。改自金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