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干什么?我在等待戈多。
他什么时候来?我不知道。
我是在等待我的戈多,我却真的不知道他会什么时候来。
他告诉过我,他会来,让我在这里等他。
我答应他,等他。
我毫无指望地等着我的戈多,这种等待注定是漫长的,我在深似地狱的没完没了的夜里等待,生怕在哪个没有星光的夜里就会迷失了方向,开始是等待,后来我发现等待成为了习惯。
以上这段对话出自塞缪尔·贝克特的《等待戈多》,对话的字里行间将两个流浪汉的行为上的荒诞与精神上的虚无尽数显现出来。
当等待成为了一种习惯乃至一种精神依赖,等待的人是谁等待的东西是什么开始渐渐变得不再重要,只是等待,无所谓这种等待迟迟不来或是姗姗来迟,因为等待最终的结局都将指向虚无。
迟迟不来将等待的一方的孤寂、绝望、痛苦、焦虑、希望等一切虚妄的情绪慢慢放大百般折磨直至受体不堪忍受终以悲剧性的荒诞草草进入虚无;姗姗来迟作为致使受体等待信念轰然坍塌时刻的罪魁祸首,无非是虚妄与现实的裂痕被撕扯的淋漓尽致,病态的存在除了归寂于虚无之外再也无处安放。
而虚无不过是另一种选择,另一种存在方式罢了。
作为虚无主义重症患者,导演大卫·洛维在《鬼魅浮生》中的手法也算是将个人风格发挥到了极致。男主角C历尽时间的沧桑孤寂与绝望之后最终以决绝的姿态瞬间融入虚无,唯有那留在地板上的床单成了他由虚妄到虚无彻头彻尾的见证。
一只孤寂的鬼,故事从头到尾,不过一场虚无。M与C,影片中,他们甚至连确切的名字都没有,只有两个孤零零的字母,虚无缥缈地代表着他们的存在,代表着千千万万的人的曾存在。
片中固定机位与长镜头的大量运用,有好几处会让人恍然以为是不小心触碰了暂停键导致画面静止,直到下一刻的异常打破这种静止方才了然。片中M与C相拥而眠的长镜头,太平间的长镜头等等皆是这种手法。
关于M在C离世后一个人在家悲伤地吃巧克力派吃到呕吐的长镜头,总使我想起塔可夫斯基在《乡愁》的片尾拍的那个长达八分钟的长镜头,一遍一遍,反反复复,无声地渲染着主人公的情绪。而C呢,他全身披着床单,外形与《千与千寻》中的无脸男有些相似,不同的是千寻能看得见无脸男,M却看不见他。他以鬼魅的模样走过生与死的医院走过门前青青的草地回到他和她共同的过去的家里,他亲眼看着她为着他的逝去崩溃、悲伤、流泪,他想要去安慰,却无能为力。事实上,除了鬼魅般的陪伴,他什么也做不了。影片中所给M的悲伤镜头,都以更悲伤的形式附加给了C。他以悲伤的姿态密切注视着她的一切,而我们观看着他的悲伤。
我对男主角的饰演者卡西·阿弗莱克的印象一直停留在《海边的曼彻斯特》中Lee丧且沧桑压抑的面容上,而他本人今年也凭借这一角色获得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算是实至名归。《鬼魅浮生》是小成本制作,影片中卡西大部分时间都是披着床单到处走的状态,可以露脸的镜头不多,对话也屈指可数,但是C的一举一动都莫名地戳人心窝,让人为一只鬼感到惊艳。C与Lee面容上刻写着压抑的心事重重不同,在观众难以看得见他面目表情的情况下,他是在用身体语言拉扯着观众的情绪,那由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悲伤,从屏幕里渲染到屏幕外,如同影片所宣传的那样:治愈致郁。
卡西从《海边的曼彻斯特》中的Lee到《鬼魅浮生》中的C,富有戏剧性的一点是《海边的曼彻斯特》中Lee是站在生岸这一端的人,而C则是站在生的对立面。活着的人终将走出死亡的阴霾,一步步地向未来走去,而死去的人只能站在原地向过往追忆,他们无法再向前走,只能固守着原点向死而生。
于是C终日流连在房子的每个角落,以鬼魅的形式继续陪伴着M。他不曾真正离去,但对于M而言他还是成为了伤心的过去。她悲伤过、怀念过,然后收拾好自己一步步地向前走去。她有了新恋情,她将新男朋友带回家,他变得愤怒,他将书推翻到地上,散开的书页上写着“the treasure yours”,这是他们共同的回忆。也只剩下回忆。
终于她还是搬走了。留他一个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孤寂着。不,不只他一个。房子很快就住进了别的人。一个女人带着一双儿女,一群年轻人……他都愤怒的赶走了他们。无人居住的房子很快的就破败下来,他在固守着什么,他一遍遍地去触碰那面墙壁,他以自毁的方式开始陷入时间的轮回。
青草地上,一切都变得虚无,只有那只披着花床单的鬼站在他的对面,她望着他,又或者在望着别的,她对他说完:“他们不会回来了”便化为了虚无,只剩下软成泥的花床单孤零零地落在草地上。
他亲眼看着时间溯回,亲眼看着时间一往无前,看着生命消失尸体腐烂,看着草坪青绿草场枯黄,看着沧海变桑田,看着高楼起废墟堆,看着他们的故事开始与结束,终于在看到纸条的那一刻毫无留恋地融入了虚无。
没有人知道纸条上写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