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微子第十八》09:乐坏
大师挚适齐,亚饭干适楚,三饭缭适蔡,四饭缺适秦,鼓方叔入于河,播鼗武入于汉,少师阳、击磬襄入于海。
太师挚去了齐国,亚饭干去了楚国,三饭缭去了蔡国,四饭缺去了秦国,鼓方叔避隐于黄河之滨,播鼗武入了汉水,少师阳、击磬襄漂洋入海。
国学大师辜鸿铭先生有个观点,中国文化所形成的中国式治理——有治人无治法。实际上,西方在管理学上的发展,最后的结论也是管理最重要的要素在人,最重要的事是对于人的管理。
中国的帝王真正的任务并不是统治本身。《东周列国志》管仲和齐桓公一篇,齐桓公直接表明寡人有三疾,坦然将贪财、好色作为毛病坦露给管仲,问是否影响称霸。管仲直接告诉他——不影响。
既然统治本身不是中国帝王最根本的任务,甚至性格、品德上的小缺陷也不影响成为英明之主,那什么才是最重要的。管仲的说法是:国有贤人而发现不了,发现了而不启用,启用了而不能专信。虽然说得有些极端,却也算是切中了要害。中国帝王的真正任务不是忙于细节管理,而是选拔出合适的人才。
真正伟大的帝王,先是对自己选拔出的人才所展示的良好精神、风貌予以鼓励,然后引导他们将良好精神及风貌变成全民的精神及风貌。对于中国官员来说,他们的任务除了管理,更主要的是负责培养治下之民的良好的品格和精神。
在选拔合适的人才,培养全民良好的品格和精神的过程中。一些圣贤起到了关键性作用。比如舜帝任用禹治水,使得天下生命开始安居。比如文王任用的周公,通过礼乐制度的建设,让天下有了秩序。
在对古代中国帝王统治的简单复盘中,我们依稀可以看到三个治理两点。一是核心文化精神的提炼与形成;二是人才的选拔和使用;三是制度的建设与落实。
孔子一生,全部的努力都是为了解决春秋时期,时代抛给那一代人的问题——如何建设一个繁荣有秩序的社会?
孔子在《论语·颜渊第十二》中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先生给出的这个答案,既是对社会发展的倾向性意见,也是对士、君子个体生命发展的倾向性意见。士君子要克己复礼,整个社会都要克己复礼。所谓“克己”,就是用理性的当为之心去影响和滋养本能的欲为之心,所谓“复礼”,就是恢复到礼乐文化昌明,天下秩序井然的状态。
鲁国是周公的封国,鉴于周公对于周王朝的突出贡献,鲁国被特许全面承袭周朝的礼乐规制。孔子所处的春秋末期,礼乐制度对于天下诸侯的约束已经衰败到极点,诸侯间所崇尚的是利与力。晋国是当时武力较为强大的一个诸侯国,鲁国为了交好晋国,送出的能拿得出手的国礼便是乐队、乐师。
传言天子一天吃四顿饭,寓意有四方之物,四时之功,平居中央,制御四方。太师、亚饭、三饭、四饭,就是四顿饭负责演奏的乐官。到了孔子所处的春秋时期,包括周王朝本身在内算上,天下也只有鲁国才有这样的演奏规制和排场了。但到了鲁哀公时,规矩都坏了,乐也奏不起来,人心散了,队伍也散了。太师挚去了齐国,亚饭乐官干去了楚国,三饭乐官缭去了楚国,四饭乐官缺去了秦国。打鼓的方叔去了黄河之滨隐居。掌“鼗”的乐官武去了汉水。少师阳,和击磬的襄则隐居到了海岛之上。
今天,我们看这些乐官,好像寻常的很,没有什么稀奇的,实际上在当时去并非如此。一则当时真正优秀的乐官,为了隔绝外在影响和干扰,常常自决双目,都是双目失明的人来担纲。今天,我们即便是到维也纳金色音乐打听,也找不到几个这种有所牺牲的音乐家。二则当时的乐官,都有较高的、全面的文化素养。
《史记·孔子世家》中记载了孔子向琴师襄学琴的过程:孔子学鼓琴师襄子,十日不进。师襄子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已习其曲矣,未得其数也。”有间,曰:“已习其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志也。”有间,曰:“已习其志,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为人也。”有间,有所穆然深思焉,有所怡然高望而远志焉。曰:“丘得其为人,黯然而黑,几然而长,眼如望羊,如王四国,非文王其谁能为此也!”师襄子辟席再拜,曰:“师盖云《文王操》也。”
简单来说,孔子学琴,同一首曲子,用十天的练习熟悉乐曲形式,又用若干天掌握技巧,弹了十天,再用若干天领会曲子已经,最后用若干天体会作者。最后,孔子居然能从乐曲中体察到创作者——黯然而黑,几然而长,眼如望羊,如王四国。认定这个作者一定是文王,师襄这才告诉他,曲子的名字——《文王操》。孔子一没有自决双目,将弹琴作为自己的毕生事业,而在弹琴上并没有多大的天赋,尚且能达到这样的程度。那些自决双目的乐官是什么样的,更加的不可思议了。
重新回到中国式治理的要件上。一个治理时代或者说一种治理体系的崩塌无外乎以下三步:
一是核心文化精神的崩塌;二是制度体系的崩塌;三是相关人才的大量流失。
这段文字描述的便是鲁国的宫廷乐队,主力演奏人员各奔东西,逾河蹈海而去。礼乐制度陷入不可逆转的崩塌。和谐、秩序的文化精神一去不返。云天苍凉,斯人寥落,让人痛心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