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蔡希渊问:“文公《大学》新本,先‘格致’而后‘诚意’工夫,似与首章次第相合。若如先生从旧本之说,即‘诚意’反在‘格致’之前,于此尚未释然。”
先生曰:“《大学》工夫即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个‘诚意’,‘诚意’的工夫只是‘格物致知’。若以‘诚意’为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即为善去恶,无非是‘诚意’的事。如新本先去穷格事物之理,即茫茫荡荡,都无着落处,须用添个‘敬’字,方才牵扯得向身心上来,然终是没根源。若须用添个‘敬’字,缘何孔门倒将一个最紧要的字落了,直待千余年后要人来补出?正谓以‘诚意’为主,即不须添‘敬’字。所以提出个‘诚意’来说,正是学问的大头脑处。于此不察,真所谓‘毫厘之差,千里之缪’。大抵《中庸》工夫只是‘诚身’,‘诚身’之极便是‘至诚’。《大学》工夫只是‘诚意’,‘诚意’之极便是‘至善’。工夫总是一般。今说这里补个‘敬’字,那里补个‘诚’字,未免画蛇添足。”
注
【蔡希渊】,陈荣捷注,蔡宗兖,字希渊,号我斋。山阴(今浙江绍兴之白洋)人。徐爱为阳明弟子之首,而先生次之。正德七年(一五一二)受业。以教授奉母,孤介不为当局所喜,后任四川督学。参看《明候学案》卷十一,页五上。
【文公】,陈荣捷注,朱子谥文。
【诚意】,陈荣捷注,朱子之《大学章句》,不特沿伊川改“亲民”为“新民”,并补《知本知至章》之传,而且移《易》原本章句。如《礼记》第四十二篇《大学》之第二、三章(知本,诚意),朱子《大学章句》改为第五、六章是也。
【须用添个‘敬’字】,邓艾民注,语本程颐所说:“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二程集·遗书》卷十八)
【旧本】,陈荣捷注,即《十三经》中《礼记》之《大学》。
【画蛇添足】,《史记》卷四十《楚世家》(页二十四下至二十五上)曰:“楚有祠者,赐舍人卮酒。相谓曰:‘请画地为蛇。先成者饮。’一人蛇先成,引酒,且言吾且为之足。一人蛇成,夺其卮,曰:‘蛇固无足。子安能为之足?’遂饮其酒。”故事又见《战国策》(《四部备要》本)卷九《齐》第二篇(页二下至三上)。
引陈荣捷注,冯柯云:“程、朱所以添个敬字者,非谓孔门落此一字不言而补之也。详味《或问》之旨,亦谓年之已长而未曾从事小学者,则其工夫之次第条目,自当以敬字代小学之工夫尔。阳明不悟格致之前,已有此小学一段工夫,而疑其没根源。不悟程、朱之说为未曾从事小学者而设,而识其牵扯。遂据古本之误,以诚意代敬字。”(《求是编》卷三,页二十五上下。)陈荣捷案:《大学或问》明以敬为小学者之涵养本源。冯柯误矣。程、朱诚敬并言。敬为诚之工夫。敬则虚静而无间断。阳明以为添字,固是强说。冯柯以为代小学之工夫,亦强辨耳。
刘宗周云:“先生疏《大学》惟此段最端的无病。明明德只是个诚意。若意字看得分晓,委的不必说正心更有工夫了。”(《遗编》卷十三《阳明传信录》卷三,页十七下。又见《明儒学案》卷十,页十七下。吉村秋阳与中田胜误以为黄宗羲语。)
三轮一斋云:“添个‘敬’字,朱子《大学或问》所说是此意。陈荣捷案:朱子《大学或问》曰:“盖吾闻之。敬之一字,圣学之所以成始成终者也。为小学者,不由乎此,固无以涵养本源,而谨乎洒扫应对进退之节,与夫六艺之教。为《大学》者,不由乎此,亦无以开发聪明,进德修业,而致乎明德新民之功也(页三上)。”又曰:“由是齐家、治国以及平天下,皆是未始一日而离乎敬也。然则敬之一字,岂非圣学始终之要也哉?(页六下)。”
佐藤一斋云:“补个敬字,晦庵(朱子)未有此说。今因其论敬字不可补,故设这里、那里,以形言之耳。陈荣捷案:一斋以狭义言之,是也。朱子《大学章句》注,明明德及诚意,均无敬字。然《大学或问》明以敬为明德新民之功。盖以广义言之也。
但衡今云:“《中庸》主脑是诚身,至极便是至诚。《大学》主脑是诚意,至极便是至善。然则至诚至善,诚身诚意,何以别之?阳明一语道破。工夫总是一般,诚而己矣。非实地了了者,安能道出此意?
邓艾民注,参见《大学古本序》:“《大学》之要,诚意而已矣。诚意之功,格物而已矣。诚意之极,止至善而已矣。止至善之则,致知而已矣。正心,复其体也;修身,著其用也。以言乎己,谓之明德;以言乎人,谓之亲民;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是故至善也者,心之本体也。动而后有不善,而本体之知未尝不知也。意者,其动也。物者,其事也。致其本体之知,而动无不善。然非即其事而格之,则亦无以致其知。故致知者,诚意之本也。格物者,致知之实也。物格则知致意诚,而有以复其本体,是之谓止至善。圣人惧人之求之于外也,而反覆其辞。旧本析而圣人之意亡矣。是故不务于诚意而徒以格物者,谓之支;不事于格物而徒以诚意者,谓之虚;不本于致知而徒以格物诚意者,谓之妄。支与虚与妄,其于至善也远矣。合之以敬而益缀,补之以传而益离。吾惧学之日远于至善也,去分章而复旧本,傍为之什,以引其义。庶几复见圣人之心,而求之者有其要。噫!乃若致知,则存乎心,悟致知焉,尽矣。”(《全书》卷七)
笔记
蔡希渊问:“朱子《大学》新本,先‘格物致知’,然后才是‘诚意’工夫,似乎与首章次第相合。如果是按照先生从旧本之说,那‘诚意’应该在‘格物致知’之前,我对于此还不太明白。”
先生说:“《大学》一切工夫的根本就是‘明明德’,‘明明德’的核心就是‘诚意’,‘诚意’的工夫体现在‘格物致知’上。如果以‘诚意’为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那格物致知就有着手处。为善去恶,也无非是‘诚意’的事。如果按照新本先去穷格事物之理,就会茫茫荡荡,没有着手处,需要添个‘敬’字,才能牵扯到身心上来,然而终究是没有根源。如果需要添个‘敬’字,为何孔门反倒把一个最紧要的字落了,一直等到千余年后才要人来补出?所以说,以‘诚意’为主,就不需要添‘敬’字。所以提出个‘诚意’来说,正是学问的最核心之处。对于这一点不能明察,就会出现‘毫厘之差,千里之缪’。总的来说,《中庸》工夫只是‘诚身’,‘诚身’之极便是‘至诚’。《大学》工夫只是‘诚意’,‘诚意’之极便是‘至善’。工夫都是想通的。如今说这里补个‘敬’字,那里补个‘诚’字,未免画蛇添足。”
“诚”乃是修身之本,除此之外,不需要再有任何添加。格物也是要诚,致知也是要诚,至于修齐治平都是个诚。真正做到至诚,就一切都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