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连字都不认识五百个的时候,就被送进了作文补习班学习写作。当时我内向腼腆,不敢举手问老师想要的字怎么写,于是偷偷拿了本《童话大王》撕了一页纸兜在口袋里,随堂练习的时候摊在手心里随便选喜欢的字往后填。
那次写作题目似乎是写星星什么的。一个星期后的课前我被老师叫了出去。他从包里掏出了我的皱巴巴的稿子说,我打算把你的诗拿去投稿。
我眨巴眨巴眼睛点点头,说好。
他接着说:你作品刊登出来后要拿五十块钱买一本学生作品集。
那个年代肯德基套餐还停留在十块的水平。我隐隐约约觉得这似乎是可以买下我好几次“双百”奖品的数目,于是我低着头盯着鞋面嘟囔道:我不要。
老师应该是没听清,他把手掌往前一凑:五十块。
我专注地踩着鞋面:我不要。
于是从此之后我的作文本上再也没有出现过B及以上的成绩。哪怕我带上了整本《童话大王》都不顶用。有一天晚上我听到妈妈拿着我的作文本轻轻地对爸爸说:女儿写作似乎不太好。
“不太好”三个字深深印在了我的心里。在以后的以后,很多次,当我觉得自己做的不尽人意的时候,我都会想起那个场景:爸妈坐在灯下仔细地看我狗刨一样的字和老师的成绩。我赤脚站在门缝后,脚丫在木地板上生凉。
这个阴影加上少年心性的结果便是每次面对这个考试第一大题的时候,都是绞尽脑汁,求新求立意求博古通今,恨不得把古往今来中西方伟人全部塞进方格本才算舒坦。然后对着老师那个千年不变的“语句通顺,立意积极向上”傻笑半天。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全小组的评语都是这几个字的排列组合,大梦初醒。
然后我把热情投在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作文比赛里。各种各样的XX杯。这里的XX可以是地名人名城市名各种物品名。最经典的莫过于“荷花杯”,“金荷花杯”,“小金荷花杯”,“小小金荷花杯”这几个要靠数字数才能分辨清的比赛。在那个没有电脑打字的年代,我把我大量的课余时间都用在了一笔一笔抄写我的文章然后装进信封贴上邮票投递到远方这件创造憧憬的事情上。
头一年,音讯全无。第二年还是音讯全无。我总觉得那是邮政比较慢的缘故。于是我又等了两年。终于在一个阳光的午后我被语文老师叫到走廊上,他递给我一个信封说你是不是参加了什么小池塘杯比赛?
我很诚实地摇头说:我参加了一个小荷花杯比赛。
老师懒得和我废话,直接把信塞到我手上掉头走了。那时候自尊心简直爆炸到了极点,我站在走廊背对着教室双手颤抖地打开了那个信封。大意就是我有一篇文章拿了铜奖,请汇款到北京某某地方以便我们将样刊寄给您云云。
这一次妈妈看到了信并帮我打了款,三个月后我收到了一本特别厚特别破烂的橙色的书。我费了半天劲,在两百多篇铜奖作文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然后维持了三个月的亢奋突然像泡沫一般,轻轻地破了。
我已经忘记那天我到底想了些什么。但是就感觉像是经历了一场仪式一般,自己突然长大了一点,学会了那么一点理智和多看清了那么一点社会。没有任何的礼乐,没有任何的宣誓,没有鲜血也没有胜利的歌。
妈妈沉默地看了一遍,把那本书收进了仓库。之后的很久很久都没有再看到它。那个夜晚,简直像是和一段年华告别了一样。
随后便是应试作文的年代。语文这东西,一直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一篇平庸无奇的的作文也有可能摘得全校最高分,然后被贴在荣誉榜上展示,各个班级的同学潮水般涌来,各个老师想尽了办法去挖掘文章中的亮点来解释这个分数。其实一般归纳下来就是这是一篇很应试的字幅,至于能不能称为“文”,这个不是中学生水平上应该考虑的东西。
我也有一次光荣上榜的经历。只可惜是作为反面教材。我自认为文章标新立异辞藻优美逻辑清晰堪称一绝,在榜前我也听到了很多“这是满分作文贴错了地方了吧”的声音。只可惜老师在旁边大大的红笔写道:偏题,38分。
当时我超级不服气。觉得应试教育简直就是摧残祖国未来的花朵的利器,直接把我们的思维都定格在了命题作文里。我一直叛逆地尝试如何跳出应试教育分数这个门槛外,来证明自己想要书写的是真正的艺术品。
然后现在我大学了,我更加深入地接触到了这个社会,我读了大量的各个学科的书,我开始学会细心观察厚积薄发。我突然发觉我可以理解中国教育了。
中国的教育模式肯定不是完美的,但却是目前最适合芸芸学子的。我觉得学校也一定明白才华和规则之间的矛盾,老师也懂,社会也懂,所以他们任由我一次次不服气地跳来跳去,随即告诉我现在还不是一味去标新立异的时候。只有当一个人从规矩中走出来,他才会真正明白创新的含义。否则对他而言,创新就成了规矩。
他们也曾才华横溢,他们提笔的时候,也在对这个时代叹息。
至于浮躁的少年心性,我只是在某一天突然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一个人在应试教育结束之后还坚持书写,那便是他证明自己书写目的的最好方式。
于是我走到了今天。
前几天和妈妈又聊起我以前写作的黑历史。她笑着说原来你还有这样的时候啊我都不记得了。
我知道她在骗我。我的所有的作文本至今被她存放在书柜最下层的纸盒里,包括最早的那本都在。她在扉页上写了“宝贝六岁创作”。
成长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