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心:
雨水好大。下了一整天,不见停下的意思。
从倾盆而下,到淅淅沥沥,再到细雨如织,老天爷换了三种打喷嚏的姿势。而落下来的,无非都是水,都要流走的。
看窗外,一辆车熄了火。喇叭声此起彼伏。
一个行人摔了一跤,爬起来,又闯进雨里。
各种颜色的雨伞,像漂浮的水母,在水帘上一跳一跳的。
雨终究会停。
我想,到了明早,树叶上,一定会挂满露水吧。
忙里偷闲,读汪曾祺的《露水》。
讲一对露水男女的情。
他们是一对卖唱的,男的唱扬州小曲,女的唱京戏,在过往的客船上讨营生。
两个人都命苦。
男的从前好赌,输光了家底,老婆和人跑了。
女的丈夫是酒鬼,喝死了,孩子出天花,早早夭折。
两个人因卖唱相识,凑在一起过日子,不算夫妻,没名分,只是实在的伴侣。
客船上,一声汽笛,客人们沉醉不语,听他们唱着。
男人击节而歌:
姐在房中头梳手,
忽听门外人咬狗,
拾起狗来打砖头,
又怕砖头咬了手,
从来不说颠倒话,
满天凉月一颗星。
听过这小曲的人,想必知道,最后一句原是“口袋背着驴儿走”。
不知是那唱曲人,还是汪曾祺,把那最后一句改作“满天凉月一颗星”。
改了韵,不压了,可意境上要别致许多。
再换女的唱:
你把那冤枉事对我来讲,
一桩桩一件件,
桩桩件件对小妹细说端详。
最可叹你死在那梦里以内,
高堂哭坏二老爹娘……
每出喜剧,都有个来日方长。
每出悲剧,都坏在好景不长。
这对男女一起过了一个月,男的得了绞肠痧,折腾一夜,死了。
女的把男人葬了,烧纸,最后把胡琴也烧了。
她拍着坟土,大哭:
“你我本是露水夫妻。可你就这么走了。走得太快了,太快了。你是个好人,你是个好人哪!”
哭得天昏地暗。
第二天,又跑到船上,接着唱:“你把那冤枉事对我来讲……”
就着窗外的雨声,我把这篇文章,默念了一遍,又朗读了一遍。
感觉心也跟着那落在地上的雨水,一起碎了。
世间的两个人,最悲哀的,莫过于五个字:还没好够呢。
这几乎是注定的悲剧。
因为两个人真要好起来,又怎么有够呢。
阿心,今天你问我,我们怎么总有聊不完的话?
随便说起一个事情,都能一言一语的聊开去,最后不知怎么,又聊到另一件事上。
然后就这么天南地北的聊开了。
话,总落不到地上,总能接着说下去。
我想了想,胡诌了一个原因,后来想想,还挺有道理。
因为我们都视对方是独一无二的人。
当你这么去看待一个人的时候,你会觉得她说的每句话,都是特别的。
你对她,也就有问不完的好奇。
话题总是终结于:“原来如此。”
而我们的话题,没有这个句点。
因为我总想知道,你为什么是这么想的,以及你为什么也是这么想的。
比如每次看完一部电影,我总爱问你的感受。
我不会盲目地去猜测你的心情,我更不会像大数据那样,去分析你过往的习惯,然后算出你可能的心情。
因为我相信,你是独特的,你每一次的经验都是独特的。
所以,我要亲口听你说;所以,我还要不停地问。
而你说的每个答案,都让我离你更近了一些。
此刻,窗外的雨还在下着。
我又翻开汪曾祺的另一篇文章《复仇》,读起来。
再后呢?
宝剑在冷落里自然生锈的,骨头在世纪的内外也一定要腐烂或是变成了化石。
不许再往下问了,你看北斗星已经高挂在窗子上了。
我想,我们的关系,就像汪曾祺的文章一样,总有着让人意犹未尽的留白。
虽然有结束的时候,但又从来都不会结束。
哪怕聊天的终结是归于沉默,在那沉默里,也必然有着蔓延不绝的情愫,在你我之间穿流。
雨水好大。
子戈
7月16日
阿心与戈叔的一年之约,为你而写的365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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