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范东边是长低厂,一直到南山脚下。
长低厂全名长城低压电器厂,主体在师范东面及后边东半边。不算个小厂。可惜九九年的时候,大概已经倒闭了。房顶破掉的钢皮,烟囱壁游走的裂纹,树叶上厚积的黑尘,砖石间高蹿的杂草,都显示出败亡后该有的荒芜。一栋栋家属楼,还兀自立着,缺窗少玻璃。白天这里极寂静,除了一两个提着菜篮子的老太太,路上游走的野狗,窗台上打旽的流浪猫,看不见多少活物。夜幕降临,灯光亮起,星星可数。涂着红嘴唇的时髦女人,蹬着三轮车的烧饼大叔,推着架子车的卖菜大娘……各式各样的人,踩着晕黄的路灯陆续归来。破楼中藏着录像厅,麻将馆,洗头店,还有一些鲜为外人知晓的神秘机关。有家录像厅,白天歇业,晚上开堂,放一些有颜色的片子。去看录像,得有熟人引见。楼下有人放风。上楼,移开堵着门的破桌子,屋内有沙发、茶几、瓜子、茶水、尿桶。看个录像,搞得跟地下党似的,多了点隐秘的兴奋。顾客大多是师范的学生,学生把看这类录像叫“进修”,这儿“进修”比南湖近,还便宜。我们宿舍凑份子过完生日后,集体去进修了一晚,烟呛尿熏,第二天出门,头重脚轻,太阳刺目,恍恍惚惚有隔世之感。过几天,再去,人去房空。传言,被公安查了。回头一想,实在是好险,差点失了名节。师范的学生有人在此租房做饭。王同学租了一间,三千瓦的电炉子放在灶膛闪,热气灼人,既做饭又取暖。怕插座负担不住,电线头直接裸着,顶端两勾子,勾上同样裸着两勾子的电线,火花乱溅,吓得人眼珠子不敢动。这营生,实在是比刀尖上舔血还凶险。内有床铺,王同学并不睡,有时谈对象的实在熬不住了,借过钥匙逍遥一晚。王同学虽然不大愿意,但也不好意思拒绝。我们曾在此聚过会,十几个人包饺子,一大桌子,痴吃蛮胀了大半天。男同学女同学都有,开了红酒,白酒,啤酒,大多数同学都是第一次喝酒,浅尝几杯,已天昏地暗酩酊微醉。桌上放着一幅很大的油画,近看,满目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颜料团,远看,是一条长满大树的林荫道。多少年了,不能忘记这幅画。
平常日子,学生不大到此,这边太幽闭,不敞亮,瘆得慌。也不从东边上南山,太远,也没甚好景致。
学校西边有水泥路,绕过学校进入长低厂。路口有一间活动板房,是间小饭馆,陈设简单,可炒可烩。店主是个青年,英俊刚武,亲自掌勺。一个小姑娘,乡下来的,垂着大辫子,见人腮边飞起两团红晕,羞羞怯怯,洗锅抹碗端茶倒水。还有个女人,择豆洗菜。这家店实诚,炒面量大,菜多肉多,与别处不同。冬天,半截油桶做了个火盆,层层垒着烧得通红的蜂窝煤,暖烘烘的。喝着茉莉花茶,和店主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氛围和别处不同。转角处立着一栋楼,和男生宿舍并立着,比宿舍楼气派多了,上面几个大字:电转招待所。后有几栋小楼。沿路围着围墙。一个电子门,朝南开。师范四年,比邻而居,一直不知道这家单位是干什么的,是个电厂?
路西到七里墩的大渠边,路南到南山脚下,是大块田地,种着小麦与油菜。也有种菜的,少。地中有渠,有路,纵横交错。晚饭后,也有学生到此间看书散步,但少。这边敞亮,过路人多,不适合读书。欢送老乡,喝了点酒,汪同学不知所踪。找了半夜没找着,最后是老乡架回来的。原来喝高了,在麦地里睡觉,被放水的村民发现了。也幸亏睡在这儿,若睡到北面菜地里,事就大了。话说回来,三月半间,杨柳春风,小麦正拔节,酣睡麦田间,畅快!南边地中有几棵杮子树,枝粗叶茂,遮天蔽日。周末,学生们放松下来,团坐树下,成一大圈,吟诗,诵词,讲笑话,看晚霞。大概城市上空污染大,空气中成分多,落日熔金,赤朱丹彤,颜色较别处好看得多。入夜,点一堆篝火,唱唱歌,跳跳舞,天地空旷,无拘亦无束。初夏日暖,阔大的柿叶间,一朵朵小黄花,含露乍开,裂成四瓣,坚硬少韵致,不像是真花。但入秋后,树叶变红,落光,树上没见过灯笼似的红杮子。怪哉!
南有小路蜿蜒曲折,绕上南山。这山不知名,因在学校以南,就叫南山吧,要不叫什么呢?南山不高,但大,能看到的只是眼前的一小部分,应该是大秦岭的末代子孙,可上太白峰。山上少树,山脚夹着一溜一溜的山地,有的种着麦,稀稀疏疏,有的长着蒿草,茂茂腾腾。坐山腰,山下景致一览无余。近山篮球场上,有人骑摩托车,跌跌撞撞,弯过来拐过去,摔倒了,爬起来。山地中有男子在走,低着头,走过来走过去,满腹心事,不像是散步,生活不易,看着使人产生一种莫名的伤感与酸楚。西边山梁有土堡,已坍塌。中间住着一户人家,树篱瓦舍,简陋,却不废风雅。花木欣荣,禽鸟自乐。在此结庐闲居之人,养着鸡,养着鸟,与世不争,定是懂得享受生活之人,不俗!湾中极阴湿,坐下读书,常有“麻鞋底”——一种学名叫“鼠妇”的虫子,顶着圆壳爬过来。用树枝翻过来,瘪瘪的,还是个壳,除了一圈腿,无甚内容。这些腿,能急急匆匆蹬半天。忽然不动了,在装死,歇上半天,又开始乱蹬。这处所在,如武陵桃花源,不真实,想起如在梦中。顺路往上走,转到向西的一面,平缓处,有片坟地,松柏森森,坟堆累累。周末清晨,躺坟堆间,两个葱花饼吃完,天才微亮,读读古文,甚好!除了树间鸟儿鸣叫,再无其它声音。知道这地的,没有几人。正午过后,肚子才饿,下山,吃碗炒面。踏实下来,想想,一日总算没有虚废。
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周末的南山,是喧闹的,学生三三两两上山,放松放松。但大多数并不是去赋诗的。一天晚饭后,天尚早。在长低厂租了房的王同学非要拉着我上南山。我们是从东边上去的。到地方,兰质蕙心的毛同学也在,见了我,有点不好意思。这才明白,两人在约会,我是电灯泡。男情女意两相悦,都是同班同学,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转头四顾,只觉南山太小,无容我身之处。赶快溜吧,留在这儿,虽不尴尬,但也不合适!后来听说,王同学毕业后为了毛同学没回清水,留在了北道,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后话——不知道有没有我电灯泡的功劳。有人失恋,也上南山。吉同学求女不成,独上南山,一个人干掉了一瓶白酒八瓶碑酒。南山真大,他是怎样走下山的,他自己也不知道。有这样豪举之人,应唱着“大风起兮云飞扬”下山,失个恋,实在不算什么!
月明之夜,上南山会看到兔子,一跳一跳的,顺着小路慢跑。脑中到今天还会浮现出一个画面:月光溶溶,一片萝卜地,坐路边,就着萝卜喝酒……其实这是从没有过的事,为什么老会想到这个,南山上真应该有一片萝卜地。
零二年,李阳疯狂英语疯狂全国,也疯狂到了天水。许多学生听了一次讲座后,又得到了个别老师的推波助澜,打了鸡血似的,立马行动起来。周末的清晨,南山上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这边有许多学生扯开嗓子喊“ABCDEFG”,那边有学生仰着头诵“之乎者也矣焉哉”,中西夹杂,此起彼伏。种地的农民听了,一定会说:这群学生疯了!另一边,西面七里墩渠边,有人在练嗓子,一声接一声,气力足,传得远,山回谷应。临近中午,两拔学生同时下山,嘻嘻哈哈,合成一股流进校门。
这实在是繁华的时刻!
十七载来成一梦,至今犹忆上南山。毕业十七年,别的,都没有了。南山,应该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