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出身书香门第，二十二岁与父亲成婚。
那时，母亲是一名教师，父亲在银行工作。婚后育下我们四姐弟。父母恩爱有加，我们天真活泼。家里时常回荡着欢声笑语。
可天有不测风云。这种快乐的日子很快荡然无存。
外婆瘫痪不久，父亲也因历史问题被送到农场劳教。
家里的天塌了，一大堆难题立马摆在母亲的面前 :
今后，一个人的工资如何解决四口人吃饭的问题？
戴上问题家属的帽子，自己如何开展教学工作？
孩子们必将受到来自社会、学校、同学之间的歧视，怎么办？
自己若也受牵连没有了工作，全家人如何活下去？
……
这些问题，像一座座大山，横亘在母亲面前。可母亲没有任何选择余地。再难，她也只能咬牙爬过去。
2、
万幸的是，还是有人同情拖家带口的母亲。她的教师工作保住了。只是先后被下放到边远的丘陵小学、人烟稀少的河坝小学。
尽管母亲的岗位越调越远，但是，对待工作，她仍兢兢业业。因为，教书不仅是她热爱的职业，更是全家赖以生存的根基。
印象中，母亲每天都把精力花在工作中，睡得晚，起得早，总是忙碌着。照顾外婆，操持家务的事情，基本上全部由十二岁的姐姐承担起来。
记得有一年的冬天，我睡到半夜起来小便，见外屋灯亮着，探头一看，母亲还在煤油灯下批改作业，便问：“妈，你咋还不睡？”
母亲走过来，摸着我的头说 : “妈还早，你快上床去。”我看着她的脸，“妈，你鼻孔怎么那么黑？”母亲用手抹了一把，看后哈哈一笑：“这是煤油灯烟子。”
这一幕，我常常记忆犹新。
其实，这个场景，只不过是母亲辛勤工作的缩影。
母亲备课、上课、批改作业都极为认真。因此她的课总能结合课本内容，把握学生学习进度，做到有的放矢。
同时，母亲善于把中外名著精华部分，融入课中，讲得通俗易懂，让学生带着兴趣学知识，很受学生的欢迎。
母亲丰富的学识、敬业的精神，获得了领导的肯定。领导又重新调整了母亲的教学岗位，将她调到中学任教，担任高中语文教师。至此，母亲一直教到退休。
很多人曾对我说过 : “你妈妈书教得好，人品也特别令人敬佩。”
说真话，这些话不是恭维，母亲一个平凡教师，也用不着别人恭维。
父亲出事时，母亲刚三十出头，有不少人劝过她：“你一个人挣钱养活一大家人，太难了，趁现在还年轻，离了婚，重新找个人，还可帮你一把。也可早早甩掉政治包袱。”
母亲对这些劝说，都毫不犹豫地婉拒了。
当时，也有人不相信母亲能够坚持下去。毕竟，那个年代政治问题比天大，何况还有那么多张嘴要吃饭。可是一年又一年，母亲未再婚，也没有任何绯闻，人们开始从心里佩服母亲，连起初怀疑母亲能否坚持下去的人，都不得不深深叹服了。
3、
应该说，当初给母亲出主意的人，心是善良的。因为我们一家人的日子，确实过得十分艰辛。
那个时候，我们的生活非常艰苦。每天只能吃两顿饭。早上厚皮菜或其他菜稀饭，清汤寡水，没有几粒米，还不能管饱。中午红苕稀饭或玉米窝窝头，下饭菜永远只有一盘。偶尔吃顿白米饭，或能吃上一回荤素搭配的菜，算是极耆侈的。
就是这样的生活，靠母亲那点微薄的工资维持，还常常捉襟见肘，每到月底，还东家借，西家赊。
母亲工作那么辛苦，却和我们吃得一样。时间长了，她的身体严重透支，单薄的身子更加瘦弱。
有的老师心疼母亲：“刘兰，再这样下去你的身体就彻底垮了。你垮了，你这老老少少一大家人，咋个办啊？为了你一家人，你有时也要吃些好的。”
也许母亲在同事劝说下认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终于下决心给自己增加一点营养。
母亲所谓的营养，就是在国营食堂吃一碗素面。
那天，我正在街上玩，突然听到一个大人对我说 : “奇宁，你妈在国营食堂下馆子。”
下馆子对我来说是个极具诱惑的事。我一溜烟跑到国营食堂，对正在吃面的母亲埋怨道 : “妈，你下馆子为啥不叫上我们？我也要吃。”
母亲一愣，苍白的脸一下红了：“来，给你，妈刚吃了几筷子。”
我端起面碗，狼吞虎咽，连汤也喝得干干净净。
回到家里，母亲当着全家人的面说明了原委。
从此，母亲再也没有进过馆子。
这件事给我印象很深。随着年岁增长，逐渐懂事，我感到当初自己是多么浑，多么对不起极需营养的母亲。我真想狠狠抽自己几耳巴子。
4、
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过着。过着过着，我们姐弟也开始长大成人，国家的政治经济形势也发生了翻天复地的变化。
父亲回家了，我们也参加工作了，母亲脸上的皱褶开始舒展了。
可老天似乎总拿痛苦来折磨母亲 :
母亲苦等多年的丈夫，虽然归来，却因疾病缠身不能工作，不久便离开人世 ;
母亲辛苦几十年，退休了，本该享享儿孙绕膝的幸福，可是，最小的兄弟却发生了严重的车祸，做了两次开颅手术，抢救回来，却成了个瘫痪在床的残疾人。兄弟媳妇见小兄弟恢复无望，也出走了。
于是照管儿子和年幼孙子的重担，落在了母亲的身上。
也许母亲经受的事太多，她黙黙地把这从天而降的不幸和痛苦深深地压在心里，再次与命运抗争。
她一步一步教三兄弟走路，一字一句教三兄弟发音，一笔一划教三兄弟写字。几个月后，三兄弟终于可以一瘸一拐走路，口中能发出几句简单的日常用语，可以写几个字表达想说的话。
就在我们为三兄弟病情有所好转而欣慰时，母亲却病了，而且这一病就再也没有起来。
那天是“五一”小长假第一天。我和大兄弟正在参加朋友聚会，母亲突然打来电话，让我们马上回家。我们觉得定有重大问题，赶紧回到家里。
母亲见到我们，一脸平静地说 : “这段时间我觉得我身体出了问题，所以趁你们四姐弟都在，想交待一些事情。”
我们一听吓坏了，纷纷说 : “妈你说啥子啊？有病治病，你可不要乱想呀！”
母亲摆了摆手：“趁我还清醒，还说得出话来，我把该说的都说完。我存折上共有三万元，这些钱大部分是你们逢年过节给我的。我留一万治病，剩下两万，分给四个乖孙，男女一样，每人五千。若我死后，我的社保安葬费和几个月退休费差不多够处理后事了，用不住你们花钱。”
母亲既没有因为三弟困难就悄悄把这些钱给他，也没让我们放弃，而是一视同仁，坦坦诚诚。不得不说，母亲的境界格局要高出很多老人。
看着母亲正正经经交待后事，我的心痛得要命。我一下跪在母亲面前，哽咽着说 : “妈，你不要说了。明天我就接你到华西医院看病。”
我对姐和大兄弟说 : “从现在起，我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一定要治好妈的病。还有，这三万元和妈这套教师公寓新房，我们都不要，全部给三弟，你们同不同意？”
姐姐和大兄弟流着泪，完全赞同我的提议。
第二天，我就把母亲接到华西医院诊治。
检查结果，母亲胃上长了包块。在治疗过程中，母亲慢慢不能说话不能下床，昏迷不醒。后来只能靠鼻孔注射流汁维持生命。
尽管我们尽了最大努力，尽管我们万般不舍，一年后，母亲还是离开了我们。
母亲走时，吊在喉咙的气久久咽不下去。我爱人抱着她骨瘦如柴的身子，哭着说 : “妈，你放心，我们一定会照看好三兄弟和他的儿子。”昏迷了一年的母亲，弥留之际，竟然完全听清了爱人说的话，两边眼角倏然滚出几滴眼泪，喉咙“咕噜”一声，身体便逐渐变得冰凉。
母亲，我们最爱的人，从此，离开了我们。
母亲走后，留下最大的财富，就是三个大书柜的书籍。这些书大多已泛黄，书页中有不少母亲写下的眉批。
这三个伫立着的书柜，似乎在为母亲这位老教师默默致敬。这些发黄的书籍，似乎在静静讲诉着那些年母亲走过的艰辛岁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