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华第三次扎到手的时候,把蟹脚扔回了碗里,其余人等则言笑晏晏地剥着蟹壳,动作在她看来出奇灵巧。
不多时,盘中蒸蟹便一扫而空,无论谁面前都堆起小丘似的断肢残骸,同事A看到丽华几乎分毫未动,吮了吮手指:“妹妹,怎么不吃啊?”
丽华礼貌地笑笑:“我吃海鲜痛风。”
闻之,正与人推杯换盏的老板说道:“不是我说你啊小丽,仗着年轻可着劲儿熬夜,上了年纪要遭罪的。”
——那得多亏了您隔三差五一时兴起。否则用不着加班,我保准十一点就钻进被窝躺好了。
丽华乖巧地点点头:“孙总说得对,我一定提高效率争取早睡。”
孙副总心满意足,继续和刚晋升为奶爸的下属侃侃而谈,传授他积攒多年的育儿心得。
她转头把螃蟹夹到A碗里:“我就掰了半条腿,赵姐别嫌弃。不吃高低也是浪费,孙总最看不惯这个了。”
两人又推让了几个来回,赵姐终于喜滋滋地拆下了捆蟹的线。
酒过三巡,副总始拉着人划拳,脱了外套解开领带,脸上汗津津地晕起一层酡红。几个男同事起先只是附和,后来纷纷上脸,吆喝得一个比一个响:
“哥俩好啊三星照啊四喜财啊五魁头……”
赵姐轻蔑地微笑了,背过身对丽华比口型:
德性!
不过虽然喝得烂醉,划拳的诸位总算还记得多让孙副总几轮,老板赢够了眉开眼笑,拍着离自己最近的小伙子说:“后生可畏,后生可畏!我大不如前啦……”
从饭店出来时已经月上柳梢,丽华裹紧大衣向远处挥手:“小红,久等了!”
张晓红掐掉烟,瞥了好友身后一眼,“又早退,你们爹味副处没阴阳你?”
丽华嘿嘿一笑:“都快忘了自己姓啥了,还有空管我。”
“吃宵夜吗,你请客。”
“好嘞,香辣蟹!”
晓红打开车门边啐她:“就知道天下没白吃的饭……得,老娘今儿又是工具人。”
大排档巴掌大的小店塞满了人,每张桌子上都有数不清的碗碟和啤酒瓶盖,老板兼厨师端上一海碗先炸后炒、辣乎乎香喷喷的螃蟹,还没走到桌子旁边,丽华和晓红两个望眼欲穿的女人已经口水流了一地。
丽华往嘴里塞着蟹肉,遗憾道:“可惜饭店的蒸螃蟹一口没吃,全便宜了那帮酒囊饭袋。”
晓红则把剥好的钳子肉连同蟹黄盛在壳中,放在丽华面前,颇没好气:“但凡您能百忙之中抽出一点宝贵的时间学,也不至于每次都干瞪眼。”
丽华吮完一大口蟹膏,发出满足的叹息:“你不懂啦!姓孙的他老婆半个上海人,一点螃蟹就炫耀我老婆多么优雅,多么有格调……‘你们这些小姑娘呀,注意提高形象气质,就算不是为了工作,以后也想嫁给好人家吧?’——你当我没学?剥螃蟹跟半个残疾人一样,被看到又要好一顿指教。”
晓红被瓮声瓮气的模仿逗得哈哈大笑,没留神抖掉了一只蟹脚,然后在丽华的尖叫中夹起一根芹菜塞到她嘴里:“小点声,注意形象气质。”
下一秒被丽华饱含恼怒的目光洗礼。
“去年我妈给我寄了一批澄阳湖捞上来的蟹,直接寄到了公司——我都说了寄公寓——给赵姐看到了,好嘛,一句‘是不是送给孙总的’,那批螃蟹我一口没吃全上供了。你说赵美花怎么嗓门那么大?将近两百平的办公室,所有人都在看我……”
晓红看着哭哭啼啼的丽华,恍然大悟:“我说呢,上个月你夸下海口请我吃全蟹宴,后来就没动静了,我当你是吹牛舍不得了。”
“这群人怎么这么讨厌啊!我又没说不分给大家,尤其是赵美花,你没见她那个得意的嘴脸!”
“那你会分给大家吗?”
“……不会啊!”丽华理直气壮地说道。
旁边桌子已经有人在看着她们偷笑,晓红徒劳地“嘘”了她一声,丽华夸张地点了点头,也眯起眼睛“嘘……”离开饭店又转场继续喝,小妮子明显醉意上来了,晓红想了想没有马上结账,而是不紧不慢地继续剥螃蟹。
——今天不把螃蟹吃完,赶明早丽华醒了又要打电话控诉自己。
丽华不止酒量过人,宿醉也从来不断片的。
她想起小时候刚认识的时候并不喜欢丽华,邹丽华又瘦又胆小,做邻居半年都没有和晓红打过招呼。每当晓红家做螃蟹,香味总是顺着飘到并不如她家宽裕的丽华家,然后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就会鬼鬼祟祟跑到窗户外面,巴巴地看着他们。
一开始晓红还可以忽略,不过等到她妈妈把含着拇指满脸天真的丽华领回家,晓红才发现这货要比自己脸皮厚得多。如此一来,她反而没有那么讨厌丽华了 。
后来,晓红家每次吃螃蟹,都会挑两只大的给丽华家送去。
张晓红还记得,有一次因为吃得太高兴,丽华当场在家里跳起螃蟹舞——横向移动的舞步配上时而严肃时而滑稽的表情,晓红看过一次便毕生难忘。
只可惜那时候手机不具备录像功能,否则这支舞蹈一定会成为熟人之间茶余饭后的笑料。
晓红拍了拍打起瞌睡的丽华:“走啦,老板打烊了,要睡回家。”
丽华摇摇晃晃地站起,跟着晓红走出大排档——然后在接近凌晨的深邃夜晚,呼啸而过的寒风中,又一次跳起了螃蟹之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