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一个多么简单的字,却能引起无数人的情感共鸣。
而家人,是我们的精神支柱,是我们永远的依靠。
一、人死了,就会变成一颗星星
世界给我的第一个记忆是:我躺在奶奶怀里,拼命地哭,打着挺儿,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哭得好伤心。奶奶搂着我,拍着我,“噢——,噢——”地哼着。“你听!”奶奶忽然说:“你快听,听见了么?”我愣愣地听,不哭了,听见了一种美妙的声音,飘飘的、缓缓的。是鸽哨儿?是秋风?是落叶划过屋檐?或者,只是奶奶在轻轻地哼唱?直到现在我还是说不清。
我是奶奶带大的。不知有多少人当着我的面对奶奶说过:“奶奶带起来的,长大了也忘不了奶奶。”那时候我懂些事了,趴在奶奶膝头,用小眼睛瞪那些说话的人,心想:这话用你说么?
奶奶愈紧地把我搂在怀里,笑笑:“等不到那会儿哟!”仿佛已经满足了的样子。
我问奶奶:您干吗等不到哪会儿呀?”
“老了,还不死?”
“死了就怎么了?”
“那你就再也找不着奶奶了。”
我不嚷了,也不问了,老老实实依偎在奶奶怀里,那是世界给我的第一个可怕的印象。
夏夜,满天星斗。奶奶讲的故事与众不同,她不是说地上死一个人,天上就熄灭了一颗星星,而是说,地上死一个人,天上就又多了一个星星。
“人死了,就变成一个星星。”
“给走夜道儿的人照个亮儿……”
那时候我还不懂得问,是不是每个人死了都可以变成星星,都能给活着的人把路照亮。
奶奶已经死了好多年,她带大的孙子忘不了她。
这是徐静蕾在《朗读者》节目中,给奶奶朗读的一段文字,选自史铁生的《奶奶的星星》。她说奶奶走了,连带着带走了她的童年,她的快乐。她读的那么深情,她读的那么伤心。那种快要溢出屏幕的悲伤,我是能感同身受的。
因为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那么一个人,你接受不了她的离开,甚至于提都不能提。
二、自己不倒,啥都能过去,自己倒了,谁都扶不起你
我生孩子的喜悦姥姥是第一个知道的。孩子有病的消息姥姥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不想让90岁的姥姥再替我分担这份苦难了,尽管我无论如何是支撑不了的。
夜里躺在床上,想着姥姥说的话:“天黑了快睡,天亮了快起。”姥姥把人类不可避免的灾难称之为“天黑了”。“天黑了就是遇上挡不住的大难了,你就得认命。认命不是撂下(放弃),是咬着牙挺着,挺到天亮。天亮就是给你希望了,你就赶紧起来往前走,有多大的劲儿往前走多远,老天会帮你。别在黑夜里耗着,把神儿都耗尽了,天亮就没劲儿了。好事儿来了预先还打个招呼,不好的事儿咣当一下就砸你头上了,从来不会提前通知你。能人越砸越结实,不能的人一下子就被砸倒了。”
我是从孩子病的那个月开始抽烟的,人家说抽烟能帮助消除一些恐惧。第一次点上烟的时候,姥姥相当震惊,知道孩子问题大了。我旁若无人地拿着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烟灭了再点上,点上再灭,不大的工夫,家里就像着了火一样。姥姥咳嗽着,孩子被呛着,我全然不知。这样的时刻一般都是后半夜,一家人都睡了,我一定起来,不想让他们来安慰我。
我知道这样的时刻,房子里还有一个人睡不着,那就是姥姥。我虔诚地祈祷着:“保佑孩子吧,什么我都可以付出,甚至生命。从此让我什么都看不见,只要保住孩子的眼睛。如果可以交换的话,我一分钟也不犹豫。”
那些日子,我的眼睛真的快看不见了。我奶奶是青光眼,去世的时候双目失明,我父亲、母亲晚年也都是比较严重的青光眼,日后的我恐怕也在劫难逃。着急、上火、哭,我眼前时不时地一阵模糊、一阵黑,我全都顾不上了,白天跑医院找专家,晚上坐在客厅抽烟,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多月。
姥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孩子看上去一切正常,又吃奶又尿床,白天咯咯地笑,晚上呼呼地睡。姥姥不问也不说,觉得我不告诉她就一定有不告诉的理儿,她就是这样凡事先替对方想。姥姥曾试探着劝我别抽烟,我说工作上有愁事儿,等解决了,我就不抽了。放烟的桌子上多了一包花生米,是姥姥放的。想抽烟了,拿个花生米放在嘴里,但接着烟又点上了。一夜一夜,我在客厅里坐多久,姥姥就在她屋里陪多久。
我们心心相印,可姥姥却苦于帮不了我,主动提出回老家,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主动提出走。走吧,姥姥,我是真顾不上你了。本想让你在这儿过上一段真正意义的天伦之乐的好日子,实现我五六岁就说过的愿望:“姥姥,等我有了孩子,你给我看着啊。”
那时还不到60岁的姥姥笑着说:“嗯,等你有了孩子,姥姥早成一把灰上西天了。”如今姥姥一直活到替我看孩子了。姥姥走前也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是感觉一定是有大事儿,叮嘱我:“自己不倒,啥都能过去;自己倒了,谁也扶不起你。”我努力地想和姥姥笑一笑,却是嘴角往上翘,眼泪往下流,喉咙里热得一个音也发不出来。姥姥拍着我说:“你要是救不了孩子,谁也救不了。姥知道,就你行。”
我开始不哭了,坚强地抱着孩子踏上了去美国的求医之路,这一走就是十年。每年我带孩子去复查都像上刑场一般。直至去年,大夫说:“等你结婚的时候再来复查吧,一切很好,祝你好运。”我的泪水涌了出来。“孩子,咱60岁再结婚吧,妈妈再也不想来复查了。”这大好的消息我是多么想让姥姥第一个知道啊,可惜她走了。
自己不倒,啥都能过去;自己倒了,谁也扶不起你,这是姥姥教我的。
三、我在地上,她在地下
人活着的时候,只是事情多,不计较白天和黑夜。人一旦死了日子就堆起来:算一算,再有二十天,我妈就三周年了。
三年里,我一直有个奇怪的想法,就是觉得我妈没有死,而且还觉得我妈自己也不以为她就死了。常说人死如睡,可睡的人是知道要睡去,睡在了床上,却并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睡着的呀。
我妈跟我在西安生活了十四年,大病后医生认定她的各个器官已在衰竭,我才送她回棣花老家维持治疗。每日在老家挂上液体了,她也清楚每一瓶液体完了,儿女们会换上另一瓶液体的,所以便放心地闭了眼躺着。
到了第三天的晚上,她闭着的眼是再没有睁开,但她肯定还是认为她在挂液体,没有意识到从此再不醒来,因为她躺下时还让我妹把给她擦脸的毛巾洗一洗,梳子放在了枕边,系在裤带上的钥匙没有解,也没有交代任何后事啊。
三年以前我每打喷嚏,总要说一句:这是谁想我呀?我妈爱说笑,就接茬说:谁想哩,妈想哩!这三年里,我的喷嚏尤其多,往往错过吃饭时间,熬夜太久,就要打喷嚏,喷嚏一打,便想到我妈了,认定是我妈还在牵挂我哩。
我妈在牵挂着我,她并不以为她已经死了,我更是觉得我妈还在,尤其我一个人静静地待在家里,这种感觉就十分强烈。我常在写作时,突然能听到我妈在叫我,叫得很真切,一听到叫声我便习惯地朝右边扭过头去。
从前我妈坐在右边那个房间的床头上,我一伏案写作,她就不再走动,也不出声,却要一眼一眼看着我,看得时间久了,她要叫我一声,然后说:世上的字你能写完吗,出去转转么。现在,每听到我妈叫我,我就放下笔走进那个房间,心想我妈从棣花来西安了?
当然是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却要立上半天,自言自语我妈是来了又出门去街上,给我买我爱吃的青辣子和萝卜了。或许,她在逗我,故意藏到挂在墙上的她那张照片里,我便给照片前的香炉里上香,要说上一句:我不累。
整整三年了,我给别人写过十多篇文章,却始终没给我妈写过一个字,因为所有的母亲,儿 女们都认为是伟大又善良,我不愿意重复这些词语。我妈是一位普通的妇女,缠过脚,没有文化,户籍还在乡下,但我妈对于我是那样的重要。
已经很长时间了,虽然再不为她的病而提心吊胆了,可我出远门,再没有人啰啰唆唆地叮咛着这样叮咛着那样;我有了好吃的好喝的,也不知道该送给谁去。
在西安的家里,我妈住过的那个房间,我没有动一件家具,一切摆设还原模原样,而我再没有看见过我妈的身影。我一次又一次难受着给自己说,我妈没有死,她是住回乡下老家了。今年的夏天太湿太热,每晚被湿热醒来,恍惚里还想着该给我妈的房间换个新空调了。待清醒过来,又宽慰着我妈在乡下的新住处里,应该是清凉的吧。
三周年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乡下的风俗是要办一场仪式的,我准备着香烛花果,回一趟棣花了。但一回棣花,就要去坟上,现实告诉着我,妈是死了,我在地上,她在地下,阴阳两隔,母子再也难以相见,顿时热泪肆流,长声哭泣啊。
朗读前,董卿问斯琴高娃,最近一次哭是什么时候,她说没有哭过,大家都笑了。读完《写给母亲》后,观众哭了,董卿哭了,她在台上也泣不成声。
眼泪是无色的,但它分明又有着,最丰富的生命的色彩。
你不知道,她有多么的好。
我记得,小时候我家里很穷,偶尔爸妈给我们一毛钱的零花钱,都会让我跟弟弟高兴许久。外婆家里更穷,可是每年正月初二,外婆一定会给我和弟弟几十块钱的压岁钱,有十块的、有二十的,还有五十的。我想,这些钱,外婆一定省吃俭用了很久很久。
我记得,去年的正月初六,那天好冷,外面好像在下雪。外婆一大早就起来了,给我炖了一个莲藕排骨汤。我洗漱好坐在火盆前烤火,外婆给我端来了一碗她炖好的汤,其实那不叫汤,因为那里面一块莲藕都没有,全是排骨肉。我知道,外婆他们以前过过59年那种没饭吃的苦日子,在他们眼里,能吃上一口白饭都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所以肉在他们眼里是一个绝顶的好东西。大家应该都会知道,肉连着吃一两块没事,要是连着吃一碗真的好腻好腻。可是看着外婆那充满期待的眼神,我还是把它全部吃完了。
他们或许不善言辞,但那个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就是他们爱我们的方式,这一碗满满的莲藕排骨汤,就是外婆在对我说:我爱你。
熟悉我的人都知道,只要放假回家,我就往外婆家跑。有多频繁呢?如果我有七天假,我一定有五到六天待在外婆家。每次我去外婆家后返回自己家时,外婆都会送我回家。其实我家到外婆家走路也就30分钟,我觉得挺近的。可是外婆觉得我是一个女孩子,她怕外面不安全,所以她从不让我一个人独自回家。
你不知道,我的外婆,今年已经八十岁了。我记得有一天,看到外婆那步履阑珊的背影,跟在后面的我,有多难过。那一天,我第一次发现,外婆原来是那么瘦小,那一天,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应该是个大人了。
你不知道,当时的我有多想告诉外婆:不要送了,我长大了,我可以的。我真的不想看到她这么这么累,可是我知道,在她眼里,我永远是个孩子,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她不放心。而我也知道,让她放心的唯一方式,就是不让她担心,让她安心。
我知道生老病死是一种人生常态,可是我依然无法接受,有一天她会从这个世界上离开。
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有一天,外婆真的走了,我应该怎么办?每次我只要想到这个事情,我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我想哭,可是我又不想让自己哭。以至于到后来,到现在,我都不敢再想这件事情,因为我害怕自己会崩溃。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哆啦A梦,我想跟他借时光机,让它把我送回到出生的那一天,那样我又多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去陪伴外婆。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第8号当铺,我愿意典当我的生命,去延长外婆的寿命,那样外婆就可以陪我更久更久。
亲爱的外婆,您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您一定要长命百岁,您一定要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