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兰花和顺美
王槐林家嫁出的小姑子,王顺美,回娘家来了。
事实上,与那些出嫁的女人都要在正月十五前回一次娘家走亲戚相反,她一个正月都没回娘家哥哥这里来过。但是,王槐林一家人,都不希望她回来。
王顺美并不是王槐林的亲生妹子,而是同一个爷爷奶奶的堂妹。只是王顺美并没有兄弟姐妹,在自己父母早早离世之后,就跟着王槐林一家过活。王顺美十八岁那年,她相中了三十里地以外金家祠村的一个青年。这个人就是金德水。金德水在乡村还算多少有点文化的,平时喜欢侃一些聊斋故事,脑子也挺聪明,但就是有点好吃懒做,不爱干力气活。王槐林和兰花都不喜欢金德水,但他还是像亲哥一样把这个妹子嫁了出去。
顺美结婚那天,金德水牵着一头披红的黄牛来接王顺美。王槐林把王顺美从家里背出来,放到黄牛背上坐好。他对妹子说:顺美啊,以后哥哥再也不能天天看管你了。去了新家,生儿育女,挑水浇园,跟他好好过生活吧。
顺美哭了。她坐在黄牛背上,一只手抓紧缰绳,一只手不停地抹眼泪。跟随堂哥家生活了八年,她早已把这家人看作自己的亲人。尤其是王槐林,也许是可怜她自幼没了爹娘,十分地宠着她。庄户人家事多事杂,顺美常常有点小懒惰,她天生就不是个勤快人。嫂子刘兰花免不了就有点叨叨絮絮的,在王槐林跟前哼哼叽叽的有些怨言。王槐林一句话就打发了:她终究还是要嫁人的,还能在你身边待几年?你就把她当客人看吧,成不成?刘兰花是个大度的女人,也就不再吱声了。
迎亲的队伍在王家的院场里点响了一串鞭炮,姑娘要发嫁了。金德水递了根大前门给王槐林,王槐林点着了,对他说:妹婿啊,我这个小妹自小娇惯长大,做庄稼活也有点笨,以后你得多担待啊。
金德水连忙点头:放心啊哥,顺美去了我们家,不会让她吃苦的。
王槐林说:庄稼人,起早摸黑,脸朝黄土背朝天,吃苦是应该的。她不懂的,你可以教她,甚至骂她都行,但就是不能动手啊,没爹娘的女子,可怜呢。
金德水又讨好地递根烟:我哪舍得去动手打呢,哥哥,你看我是这样的人吗?
王槐林说:行啊。我们别的不多指望,嫁出门的女儿,只是不要经常哭着回娘家就好喽。发嫁吧!
事实上,对于顺美,王槐林这个“不要哭着回娘家”的最低指标也没能达到。因为金德水娶亲的承诺都成了一句空话,也成为刘兰花经常在家里数落小姑子的笑话。对于这个出嫁多年的小姑子,王家的人经常会看见她蓬头垢面地一路哭着闯进来,让正在吃饭的一家人不由自主地停顿了筷子,宏乐和宏兵更是惊愕地张大了吞饭的嘴巴。顺美一屁股坐在娘家的凳子,就开始数落起金德水的种种“懒”行。而近几年,顺美回家哭诉次数少了,倒更像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幽灵一般,常常在清晨或黄昏出现在王家人的面前,一边讨好地把几颗硬糖塞进侄儿们的口袋里,一边数落着自家的种种窘境,向哥嫂借钱、借米、借面。
刘兰花对王槐林发着牢骚:她这哪是借啊,简直就是上门要债呢。我们家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要遭他们这样的折磨啊?
她所说的他们当然也包括金德水。没有夸下空头支票的金德水,也就没有今天的王顺美。
自家的妹妹,王槐林觉得理亏,他没接女人的话茬,出门去干活去了。刘兰花冲着男人的背影喊:你别装聋作哑啊,一说起你妹妹来,你就故意支开话题。你也不想想,我也这么一大家子,吃喝用费,我也难着呢!
牢骚归牢骚,兰花对于这个小姑子,能帮的总是帮,该接济的总是去接济。兰花是个巧手善打理的女人,她每次都能让哭丧着脸前来的妹妹,笑逐颜开地提着大包小包满载而归。
兰花记得,有一次顺美刚刚从娘家带回去二十斤米和五块钱,当晚就被嗜酒的金德水拿去换烟换酒喝了。面对家里几个饿得哭闹的伢子,顺美一路哭着又跑向娘家。快走到离芝麻埂不远的山脚下,她再也迈不动脚,她羞耻得无法再去面对哥嫂一家人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懑目光。是的,她该怎么去向哥嫂说呢?这明明刚给的钱和粮,她怎么又好意思去开口呢?
顺美坐在路边不停地哭,从上午哭到黄昏。她看着不远处飘着饮烟的村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泣着。她不知道能上哪里去,她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她就看着田野和山色在眼前一点点的模糊了,和四周飘浮上来的夜雾混合成青黛色的一片。
她小姑啊,她小姑,顺美,你在哪呢?
是嫂子兰花一路呼唤着找来了。原来有人路过路口,看见是顺美,就去告诉了兰花,说你家的妹妹正坐在山脚下哭呢。兰花立即说:你看错人了吧,我家玲花怎么会坐在这里哭,她那么要强的女人,不管受了多大的委屈,打死她都不会这样的。但话刚说出口,兰花就意识到了,应该是顺美。
兰花就去找王槐林,说你妹妹顺美正坐在村外哭呢,快去把她拉回家里来吧。
我不去,王槐林没好气地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我们自家的事情都忙不过来呢,哪还能管那么多啊。
顺美可怜的啊,她家的几个伢子可怜啊。这可怎么是好,也真是的,顺美你就直接回来呗,在外面哭什么,我们做哥嫂的,能吃了你啊。兰花嘴里唠叨着。
你要是心里不忍,那你就去看看她吧。王槐林说。
哼,兰花冷笑着说:果然还是心疼你妹妹啊。行,你话都这样说了,我不去岂不是让人说我这个嫂子太不待见了?做人真难啊。
兰花走出家门一路来寻顺美。她呼唤着顺美,顺美想逃开,但她还是挪不动脚,最后她低声答应了,说:嫂子,我在这里呢。
兰花凑上来,看着篷头垢面的顺美,兰花的眼睛也湿了,兰花骂道:顺美啊,你真是傻啊,你都走到这里了,为啥还不上家里去呢。在自家人面前,你就该把脸皮放厚点嘛,你哥就是嘴上胡乱说你们几句,该帮的还不是要帮你们嘛。你何苦这样呢,你坐在这里哭,我们怎么能知道呢?
顺美低头抹着眼泪,说:嫂子,这日子还怎么过得下去啊?
兰花说:过得下,过不下,都得往下过,慢慢把几个孩子拉扯大就好些了啊。走吧,别在这里尽犯傻了,快跟我回村,明天我再送你回家。
已经数不清在每年的春二月间,禾苗青黄不接的时候,顺美究竟回了多少数娘家,向哥嫂伸了多少次求助的手。反正在王家人的心里,顺美的身影已经成了一种隐隐恐惧的魔障,她的每一次造访,就是王家人谁也不愿提起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