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第一次见到卡索的时候，它坐在天台上，仰着头，好像在看星星。
家里，醉酒的爸爸正在狂怒地乱打乱砸，声音隔了好几层楼都能听到。我撇撇嘴，摸下脸上的伤口，蹭过去和卡索坐在一起。
卡索摇摇尾巴，没有动。
我没有见过这种不怕人的野猫，更没有见过哪只猫会有这么……淡然的气场。“淡然”这个词是我新学的，我觉得，放在卡索身上很合适。
那时我还不知道卡索的名字，我只是和它坐在一起仰望天空。夜晚的风流过我的腿上，把树叶吹得呼呼作响，天上的星星越来越多越来越亮，天空就像变成了萤火虫的海洋。卡索忽然一跃而起，从高楼上直直跳了下去。
我吓了一跳，扑过去查看情况，却看到意料之外的一幕。
这只野猫身姿轻盈地飘在半空——就是飘，风把塑料袋吹起来的那种飘。它的尾巴尖上有一个发亮的小点，而且光芒越来越强烈，简直就像一个闪光弹，我忍不住紧紧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猫已经不见了。
我呆呆地低着头，半晌，觉得这个梦真诡异，我应该醒过来了。
随手给了自己一巴掌，我碰到脸上的伤，疼得呲牙咧嘴，整个人跳了起来。
这时我才发现，之前璀璨的星空已经暗淡，和过去的夜晚一样，被城市的灯火吞没光泽，只留两三颗星辰闪烁。
02
第二天去上学，我还想着昨晚的事，闷头不说话。胖子带着他的小弟来嘲笑我，我都当没听见。
我爸和胖子的爸关系不好，我和胖子关系也不好，用电视剧上的话来说这叫世仇。但是我今天有心事，两代恩怨什么的先放一边，明天再解决。
老师讲着无聊的课，我拿本书挡在前头，到处看班上的人。想找那些和我住一栋楼的，问问他们昨晚有没有看到那阵光。
我就是在这时再次看见了卡索。
它趴在窗户上，专注地盯着某个方向，胡子一抖一抖。它尾巴上的小光点还在，即使在夏天的阳光中，也亮得惊人。
我激动得差点把书掀翻，卡索猛一转头，正正对上我的眼睛。
安静。它的眼里写着这两个字，我莫名奇妙地看懂了。忙不迭地捂住嘴，连连点头，心里又是紧张又是兴奋。
下课来三楼天台找我。他盯着我看，给我留下这句话后，跳下了窗台。
03
我忐忑地走去天台，打开门，呈现在我眼前的景象是——卡索在追着自己的尾巴玩。
我扶着门把手，有点幻灭。
我叫卡索。
卡索这回看都不看我，它想说给我听的话却清晰地到了我的脑子里。
我、我叫……
我知道，易乐。卡索不再追尾巴，转而懒洋洋地趴下，晒起太阳，我注意到，它尾巴上的小亮点还在一闪一闪。
你知道？
你们每个人的名字我都知道……因为有人知道。
卡索意味深长地说，不等我细想，它轻松地转了话题。
能看到我，看来你的时间也快了。
什么意思？
我会来找你的，等着吧。卡索不愿意解释，和昨晚一样，从天台上跳跃而下。
上课的预备铃打响了，我怀揣着犹豫和疑惑，跑回了教室。
04
放学铃响，我磨磨蹭蹭地收拾书包，人差不多走光了，我才慢悠悠地走出教室。
我爸爱喝酒，喝醉了不打人，可是他会乱砸乱扔。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昨天不小心被他扔的碗砸中是个意外，今早我是趁我爸还在睡觉摸出来的，回去要是让他看到我脸上的伤，他肯定又会拉我去医院，然后在那神神叨叨地后悔，说什么对不起之类的。
我不喜欢这样，特烦。
我知道他不是在对我道歉，是对我妈。
我妈死的时候我还小，对她没什么深刻印象，只记得她抱我的时候怀抱很暖很暖，我现在长这么大，偶尔想到她给我的拥抱还是会有点想哭。
一个怀抱都能让我记这么久，这么一来，我爸对我妈的念念不忘更加可以理解了。他有时候喝醉了不扔东西，会抱着我妈的照片流眼泪，我偷偷看过，照片里的我妈年轻漂亮，衬得旁边嘿嘿笑的我爸愈发傻气。
我总在想，她要是还活着就好了。
至少在胖子嘲笑我“没妈的孩子是根草”时，我不至于哑口无言。
说到胖子，他今天又带着他那群小跟班为非作歹，把我们班一个女生弄哭了，现在还被老师留在那儿写检讨。我对这种做法是很不屑的，要打架就打，欺负女孩子算什么本事，再说了，女孩子哭起来他们就不觉得尴尬吗，反正我一见到女生掉眼泪就浑身不自在，走路都不知道手怎么摆的那种……
我沉默地停住脚步。
得，怕什么来什么。
今天被胖子弄哭的女孩子，现在正坐在花坛的台阶那，哭得稀里哗啦，涕泪横流。
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我总觉得，在她旁边，还有个影子坐着。
那个影子在轻轻地摸着她的头。
05
安静。人如其名，安安静静。
她是老师眼中的乖学生，同学眼里的小透明。反正我平常没和她说过几句话，这时候坐在一起聊天，感觉挺奇妙的。
一开始，可能是觉得自己哭得太毁形象，安静低头，闷在那里不说话。我挠着头发，发现那个让我感兴趣的影子不见了，但我实在不想太早回去，所以就开始没话找话地尬聊。
话匣子打开之后，就没那么容易收回去了，我有的没的都说上一大通，安静听着我的话，间或接上一两句，虽然眼眶还是红的，但她也会被逗笑，笑起来……有那么点好看。
我一时冲动，一句话脱口而出。
胖子他们怎么欺负你了？要不要我帮你揍回去？
反正我和胖子之间两天一小打三天一大打，打架就是我和胖子的日常，不需要理由就能随时开战。
安静听到这话，眼睛突然又红了。
我决定揍胖子时再多下点力。
我不是被他们欺负的……我就是……突然想起我爷爷了。安静擦着眼睛，低声说。
我爷爷是很久以前走的，他对我很好，老是给我讲故事，但是我后来出来上学，陪他的时间就少了……我今天突然想到他，没忍住就在哭……胖子他们只是刚好在旁边，不关他们事的。
你爷爷人一定很好。
嗯，他是最好最好的人。
我觉得他应该很瘦，戴眼镜。
对……
而且还爱穿白色的太极服。
诶？
安静一脸诧异，我看着她身旁面带笑容，对我比出一个“嘘”手势的人影，艰难地对安静笑了笑。
我瞎蒙的。
06
我回家的时候，我爸已经做好饭回了自己房间。他一直这样，要么喝酒喝到昏天暗地，要么自个儿待在房间缅怀过去，我和他就吃饭的时候能说几句话，说完继续沉默，比不说还难受。
心里有再多的倾诉欲和兴奋，都变成了索然无味。我草草吃完饭，对紧闭的房间喊了一句我出去了，就跑去了天台。
天台上没有卡索，星星也很少。
我躺在水泥地上，想着卡索这只能对我说话的猫，想着它尾巴上的光点，想着只有我能看到的安静她爷爷……越想脑子越乱，我干脆就不去想，任由脑子放空，看到眼前吹过去的风中，带着隐隐的光点。
我一惊，翻身坐起。
光，到处都是光，细细碎碎，呈点状分布在空气中，一闪一闪。我吃惊地望着这一幕，没过多久，光点慢慢黯淡，消逝于夜色，仿佛从没有出现过。
又送走了一个。卡索的声音突然出现。
我低下头，看见卡索蹲坐在我脚边，尾巴上的光点已经消失。
什么叫送走了一个？你尾巴上的光是怎么回事？你又为什么说我的时间也快了？还有还有，我今天忽然能看见鬼魂了，是不是因为你？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不过解释要等一会。卡索淡淡地说。
现在，你想亲眼看看，星星是怎么被钓下来的么？
我茫然地抬起头。
无尽苍穹中，繁星密布，美不胜收。
07
卡索高高跃起，如昨天一样，漂浮在空中。它尾巴上有了一团光芒，愈来愈扩大，我强忍住避开这光亮的冲动，睁大眼睛，一眨不眨。
光芒愈来愈强烈，几乎吞没世界。
我于一片纯白中看见，卡索的尾巴骤然伸长，去往夜空，一个眨眼的工夫，又回到正常的长度。光芒在这时彻底消散，卡索缓缓落回天台，它尾巴上的光点还在，可我清楚地感觉到，这和原来的光芒不一样。
这团光灿烂，温柔，而且我看着看着它……居然有了落泪的冲动。
对一只猫的尾巴哭起来也太变态了。我心想，用力抹了把眼睛。
距离成形还有一段时间，既然你能看到灵魂，我就跟着你，争取让你们在第一时间碰面。卡索说。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我的声音变得沙哑起来。
我们……碰面？
嗯。卡索跳来我的肩膀上，用尾巴上的光团蹭了蹭我的脸。
让你和你妈妈，见面。
08
有人说，人死后，就会化作一颗天上的星星。这说法不怎么准确，其实是人类在死前极度强烈的执念，会化作一小块灵魂分离出身体，然后变成他们无法放下的人，头顶始终跟着的“星星”。
但是再强的执念，都有消散的那一天。我的任务，就是在执念消失之前，把它从另一个次元的天空钓回来，让它再度恢复成灵魂，最后看一眼他们放不下的人。
那些灵魂早在很多年前就要离开，所以他们能够存在于世的时间不足一天。
正常来说，人类是不可能看见我，也不可能看见灵魂的。你很幸运，大概是我昨天钓星星的时候影响到了你，你可以和我甚至是灵魂沟通，明天你妈妈的灵魂恢复成功，你可以和她有更多交流。
珍惜这个机会吧。
卡索趴在我肩膀上，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尾巴上的光在我眼前跳跃。
我怔怔地抬起头。
今晚的天空格外的黑。
一颗星星，都没有。
09
卡索没有食言，从早上起床开始，它就跟在我身后，寸步不离。
我心乱如麻地进了教室，时不时要低下头，看到卡索在我脚边好好地待着，我才安心。
就快好了。
在上数学课时，卡索忽然抓了我的裤脚一把，对我说。
我手一颤。
下一秒，一个女人出现在我座位旁边，看着我，眼里盛满了很多很多的温柔和爱。她和相片里的她一模一样，长头发，穿着很长的连衣裙，笑容漂亮。
我的眼泪猝不及防掉了下来。
妈妈。我无声地喊。
女人笑着摸了摸我的脸，张口说了什么，可我听不见。
灵魂是不能说话的，但是我可以给你做个同声翻译。卡索跳上我的桌子，歪歪头，尾巴上没了光亮。她说，易乐你现在这么大，已经可以谈女朋友了。
我的感动和哽咽忽然间迟钝了一下。
她还是你头顶那颗星星的时候，你做的一切她都能看到，包括昨天你和安静聊天……别这么看我，我和每个灵魂都共享记忆，我最近都在这片区域钓星星，所以我才说，你们的名字我都知道。
女人又说了几句话，她笑得还是很漂亮，我却莫名地背后发寒。
卡索顿了顿。
我先声明，这都是你妈妈的原话，而且根据我所有共享的记忆来看，她真的不是你想象里温柔可亲的那种人——她说，儿子，现在速度回家，把你那酒鬼老爸给我结结实实揍一顿，再用你最大的音量告诉他，你这怂样我妈在天上看得都闹心，再不改过来我妈死了都要跟你离婚……
我的脑门开始冒汗。
女人亲切地拍拍我的头，分明没有触感，可我感觉我的脑袋扎扎实实被打了一下。
卡索敬业地跟上节奏：再不行动，我就找关系，天天给安静那小姑娘托梦，告诉她你对她有意思。
我刷的站起来：“报告老师！我要去厕所！忍不住了！”
数学老师的讲课声霎时中断，我不等他回答，飞快地冲出教室，落荒而逃。
10
飞奔回家的路上，女人抓着我的衣角，在我身后把自己当气球放，玩得特开心。卡特和我一起奔跑，声音依然不急不缓，诉说着女人的不满，比如请假理由这么挫给未来儿媳留了多坏的印象，比如我跑步的姿势不够优美手应该再高个几公分……我绝望地想着，我爸居然为我妈这样的人酗酒十多年，这肯定是真爱……在快要断气前，我终于在楼下拦截住了要去上班的我爸。
跑这么急，什么事？没上课？他皱着眉问。
我们父子间的交流从来没有温情过，这也不意味着我真能如我妈所说，没有心理障碍的给我爸来上一拳。我吭哧吭哧喘着气，就是说不出话。
没事我先走了。我爸转身要走。
我一急，对着他的背影大喊，我妈在你后面！
我爸身形一固，缓缓回头，看表情他是怀疑我吃错药了。
我没骗你，她现在走你前面去了，她穿的就是你照片里那张裙子。我说话的速度越来越快，她在看你的脸，她就要哭了，她没哭，她打了你一巴掌……呃，她又打了你一巴掌……我妈现在对着你的脸在抡……
虽然我爸从不动手打我，但我严重怀疑再过几分钟他就得破例。
别说傻话，回去上课。我爸硬邦邦地说。
灵魂状态的我妈看来是气疯了，直接对着我老爸上脚踹。我闭紧嘴巴，心说这个不能告诉我爸，就让他以为我犯傻得了。
一旁的卡索冷不丁说了一句。你说，易乐是容易快乐的意思。
我迟疑地把这句话复述了一遍。
我爸的表情忽然有点不对了。
生女孩就叫易悦，男孩就叫易乐。
我跟着说，女孩叫易悦，男孩叫易乐。
都说贱名好养活，不如男孩名换成易拉罐？
我一愣，讪讪地说，我差点有个名字叫易拉罐……
我爸的眼里突然有了泪光。
是她说的，都是她说的。他看着我，声音哽咽地问，她现在在哪？
在你……身边。
我忍住没说后面的话。
在你身边，打了你巴掌踹了你之后，正在试图掐你脖子，踢你裆。
11
你妈在干什么？我爸问。
我默默想了下措辞，发现我只能实话实说。
骑在你脖子上吹风。
没错，就是她，我俩以前出去玩，她心情不好，这么做她保准儿开心……我爸一脸幸福。
我转过头，发现蹲在我肩膀上的卡索，都抬起爪子捂住了眼睛。
根据卡索的同声翻译，我妈表示她想到外面来看看，于是我们就全部出来了。我爸非常自然地接受了我的解释，然后沉浸在自己幸福的小世界里。到晚上我妈就会消失这事我还没和他说，想着能拖一点是一点。
这一路上，我爸问得最多的话就是，你妈在哪，你妈在干嘛，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我第一次看见他脸上有了光。
你妈妈说，很久之前她就想过这样的生活了，一家三口，最好再养只猫。卡索说。
我看着街边落地窗的倒影里，只有我和我爸两个人，鼻子一酸。
我也想要这样的生活。
但是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死去就是死去，离开就是离开，这时候，生者更该为了已经不在世界的人，好好活下去。卡索看了眼我妈，还有，上面的话是我的美化版，原话是，儿子啊反正你妈我早就翘辫子了，现在无非是再翘一次，你和你爸好好过，他再敢消沉，你就替我揍他丫的。
我的感动再次化成了泡泡。
12
夕阳徐徐下沉，卡索说，我妈离开的时间差不多要到了。
我还是没想好要怎么和我爸说明真相，我妈倒是一点不急，蹦蹦跳跳地，时不时在我或者我爸脸上飞快地偷亲一口，再笑着跑掉。我一开始还会脸红，但是被亲了几十次之后，怎么都习惯了。
我有时也会跟我爸说，我妈刚刚亲了你一口，然后看他嘿嘿笑着红了脸，挺有意思的。
就快要走回家的时候，我妈终于不再闹腾，她站去我和我爸中间，轻轻地，牵住了我们的手。
我提示我爸，我妈牵着咱俩的手呢，他嗯了一声，自然地把手微微抬起，他不像我可以看见妈妈，但是这个抬起的幅度，正好让他握住妈妈的手，分毫不差。
你妈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
我爸突然开口问。
我一顿，很怕我妈又蹦出什么惊人之语，再喝酒就离婚，让儿子把你揍成渣渣之类的。我妈冲我眨眨眼，笑着张开了嘴。
她说……
黑夜吞没掉最后一丝光线，妈妈却在这时候，带着那个笑脸，化成细细碎碎的光点，照亮我的眼睛。
易乐是容易快乐的意思，你要让我们的儿子，快快乐乐的。
我强忍住声线的颤抖，故作轻松，妈妈说，以后要让我快快乐乐的。
好，好，快乐。爸爸的脸上有眼泪，他可能以为我看不清，语气平常，回去我就把酒全部扔了，再也不喝，你看行不？
可以啊，我赞成……妈妈也赞成。
楼梯很窄，爸爸先我一步上了楼，我看到他的手往后伸着，微微抬起，仿佛还在抓着一个人。爱笑的、活泼的，会在他脸上飞快地吻上一口，笑嘻嘻看着他脸红的人。
可流过他指间的，只有空气，和亮度愈发暗淡的流光。
13
你走了以后，我是不是就看不见灵魂了？
难说，毕竟你现在还能看见我。
我若有所思，而卡索惬意地躺在我的枕头上，打了个呵欠。
这片区域还有些灵魂，一时半会我也钓不完，既然你能看见我，这段时间我就住你这了。
没问题。
虽然我不需要吃东西，但是还是能吃的，作为唯一能看见我的人类，以后麻烦你多关照关照我的伙食，我喜欢咸的小鱼干，五花肉要偏肥，排骨汤火候要在五个小时以上，如果可以的话，冰淇淋不要太冰，装在盒子里的最好……暂时就说这么多吧，喵。
我目瞪口呆。
继我妈在我心中形象坍塌后，卡索这只高冷淡定猫，似乎也有了崩坏的迹象。
但是在即将开始的全新生活中，一只猫的改变，大概应该也许，算不上什么……吧？
谁知道呢。
另一片天空下，无数的星星正在升起或坠落，而这个世界，众多的新故事也正在发生，无限的可能性最终组成我们的未来，无论面对什么，用卡索的话来说——
接受就好。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