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
风来耷拉着脑袋,推着箱子走的那天,天是下着小雨的,丝丝的雨雾拍打在脸上,像小虫子在蠕动,黏黏痒痒的。街面来往的车灯射在脸上,格外的晃眼。风来初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身边有楚光、何邈、肖贝,那时候,兜里的钱虽然不多,怀揣着年轻的梦想,可是几个人都不曾有落寂之感,踌躇满志无比的兴奋。
每天往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充满斗志,没有如今的荒落与挫败。虽然也会遇到一些杂七杂八、张冠李代、投机倒把的糟心事,几杯啤酒下去,几声谩骂也就化雾化烟地消失殆尽了。再不济,掂起街边大叔的炒锅,一盘花甲烩了,也能下个小酒,叨叨谩骂几声也就完事。不过一轰而笑的小事,不足为奇。
那些日子,大家总能互相找点乐子的消遣疲惫。总算在这冷硬的城里,互相能找到一些来自彼此的温暖。不过数年时间,昨日那些光景真的就在谩骂声中化雾化烟消失殆尽了吗?恍如隔世,风来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与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若大的一个城市,尽然没有风来一个可安栖之所。
“风来,来盘花甲?”大叔一声吆喝,风来从万千的思绪中猛地醒来。原来,不知不觉中风来尽来到街边的小店:“来仪花甲”。白底红字的招牌,烟雾中夹杂着丝丝的水气,像孩子哭过的脸,尽有些许的模糊。凝结的水珠-咚-咚地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流向旁边的沟槽里。
每次到“来仪花甲”,几杯啤酒下肚后,我们总打趣让大叔把店名改了,总说大叔的店名太文艺,倒不像个吃饭的地,反倒像一个花店。要不然不改店名也行,改一个字也好啊,改“仪”为“一”才更有几分吃饭的烟火气。
大叔总是附和在我们的轰笑声中道:“去,别瞎闹,再闹今天的花甲就多醋少辣了。”后来熟了,大叔才告诉我们,店名的来历,原来大叔名叫王来,大叔的老婆叫凤仪,开店的时候也费了一番波折,为图个省心,最终取两个人名字中间的字“来和仪”,这才定的店名,省事也好听。王来的名字和我的名字一字相同,凤仪的名字和我名字一字音形相似,难得的缘份,所以显得格外的亲切些,大叔也就变来叔,凤仪姨也就变仪婶了,所以就经常来了。
来叔人好、热情。仪婶爽利、可亲。如果说这座城市,唯一能给我们带来温暖的地方,应当是这里了。我们也总爱来这里。开心的时候一盘花甲炒烩,不开心的时候也一盘花甲炒烩,人生五味,全一盘烩了,也就什么也不剩下了。
“怎样,今天也自已炒?”来叔问。不用了,来叔,今天我想吃您炒的。“好嘞!”来叔应着便去了冷柜前,拿盘子装花甲,正盛装着,仪婶收好邻桌的盘子,将手中的抹布递给来叔道:“今天我来给风来炒花甲。”大叔疑问:“你,能行吗!”仪婶答道:“没事,一盘花甲不碍事。你也忙了一天,趁这会子,店里没什么客人,你也抽空歇歇,和风来说会话。”
转头,仪婶对我说:“小风,让你来叔陪你说会话,给你讲讲笑话,你来叔的笑话啊,又多又好笑,不过啊,以前他只对我讲,今天啊让他也给你讲讲,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听的呢!他歇歇脚,你也松泛松泛、乐呵乐呵。笑笑过后,就什么不好的就都忘记了。”“嗯”我淡淡的答着,仍藏不住满脸的落寂。说完,仪婶从来叔手中接过花甲就进后厨去了。
来叔呵呵的笑着,仍不放心的看着仪婶进了后厨,却没有再坚持,转过头来,一边清点着店里的物资,一边说着:“你仪婶她曾做过咽喉手术,闻不得油烟,所以这几年一直没敢让她进厨房。”听完来叔的话,我忙说:“那快让仪婶别炒了。”说着站起身来正意往后厨的方向走着并叫喊着:“仪婶,您快出来,我来炒。”来叔拦住我,将我按座下说:“一盘不碍事,后厨我备着口罩。”说着冲着仪婶的方向喊叫着:“你把口罩戴上。”接着来叔笑着轻摇着头,对着凤来说道:“你仪婶啊,有时候会不听话,会抢我这个大厨的位置。”“那是他担心您累着,来叔。”
来叔又摇了摇头:我也知道,我这痛风的毛病啊,有时候也没少让她担心,所以拗不过她的时候呢,就任由她一次两次的,但不会多让,是这样才备下的口罩。
“来叔,喝一杯。”风来笑着将杯子举到来叔的跟前,满眼真诚的望着来叔,来叔看着风来,又望了望下后厨仪婶的方向,局促不安地接过风来手中的酒杯:“好,今天陪小风喝一杯。”接过酒杯,跟着装了一碟花生米就过来了。
原来来叔有一个儿子,两年前的一个夜晚,离家出走了就再也没有和家里人联系了。来叔和仪婶疯了一样的寻找,也没有找着。后来听说有人在这里见到过他,所以来叔和仪婶就辗转来到了这座城市,开了这家“来仪花甲”店。来叔的儿子最喜欢吃的一道菜就是炒花甲。开这家店,起这个店名,都是希望儿子凭着以往的熟悉,忆着自已的喜好,希望有一天能找到这里来,回到父母身边,吃上自已喜欢的花甲,一家团圆。满眼辛酸泪,被来叔强忍着拭去。
“好啰!”一声爽利的声音,仪婶端着花甲出来了。打断了来叔没有说完的话。看见来叔手中的酒,立马局促说:“哎呀,你怎么能喝酒啊?”说着就要去拿来叔的酒杯。“今天高兴,陪小风喝一杯,就一杯。”“是啊,仪婶,就喝一杯。”两人齐刷刷的看着仪婶,直钩钩的眼神里满是真诚的乞望。仪婶迟疑着打量着两人,没有再坚持。“得了,我今天炒花甲,你今天喝酒,俩个都叫人不省心。明儿痛风范了,别喊疼。”边说边拍了下来叔争拿酒杯的手,接着又说:“小心着别洒出来,瞎浪费的。看着小风的份上,今天就都不计较了。”然后给了来叔一记白眼。将酒杯稳稳地递还给了来叔。挪了下凳子,尽直坐下了。
“尝尝,快尝尝,看看我的手艺怎么样,比你来叔哪个的炒得好吃。”“好嘞!”风来畅快地答着,利落地夹起了一个花甲,就往嘴里送,尽忘了烫。花甲在嘴里滚来滚去,烫得风来吱吱地满嘴向外呵着热气。“快吐出来!快吐出来!哎呀,这孩子,慢着点,慢着点,别烫着。”仪婶急切的叫唤着并递来纸巾。风来接过纸巾,擦试着嘴巴,看着桌上吐出来的花甲,打趣着笑道:“还是浪费了。”…哈哈哈…哈哈…,一阵轰笑。
在仪婶关切的眼神中,风来随即又夹起了一个,放在嘴边吹了吹,笑着说道这回不烫了。咀嚼中,风来微皱了下眉,微辣中尽透着一丝丝的甜。“仪婶,您放糖了?”风来问道。“嗯,好吃吧!这可是我的拿手菜啊,我们家…”仪婶顿了顿,满眼雾气中划过深深的伤痛。连空气中也弥漫着浓浓的感伤。来叔轻轻的用手拍了拍仪婶的手背,接过话道:“后来你仪婶闻不得烟,我们家就很少做了。”“是啊,后来很少做了,哪里是闻不得烟,都是你来叔瞎操心,哪里就那么严重了,菜也不让做了。呵呵呵,三人同笑。空气渐渐回暖了一些。
此时的风来已明了于心,来叔的儿子应该是喜甜的。在家的时候,仪婶应是经常做这道菜给他吃的。现在,儿子走了,仪婶又做过手术,来叔不让仪婶做,确实担心她闻不得烟,但更多的是担心她想儿子难过得受不了,所以才避开儿子的话题,才拿这话搪塞她,不让她做的。来叔和仪婶都回避着谈起儿子,都不想让对方担心。其实,仪婶哪里知道在她炒花甲的功夫,来叔正和风来谈起儿子的事,只是两位老人都在对方面前互相回避着,都不想让彼此伤心难过。
一对迟暮的老人,经着酸楚、忍着伤痛,守着小店、互相支撑着,巴巴的等着离去的儿子,盼望着儿子的归来。
“几多风雨几多愁,漫漫风雨何时休?”
风来不知道来叔的儿子为什么会离家。可是谁的人生能够平顺,谁的人生又没有波折呢?都有不为人知的辛酸事。遇着了,扛着。没遇着,那是幸。
风来不喜甜,打小就不喜欢。但此刻看着眼前鬓角有些花白的来叔和仪婶,看着这对与自已父母年龄相仿的老人,风来满眼地心疼。风来并没有告诉他们,自已不喜甜。风来真诚的对着仪婶说:“仪婶,来叔的花甲辣中带点酸,我喜欢吃。您的花甲,辣中带着丝丝的甜,我更喜欢吃。以前尽不知道您做得这么好吃,如果早知道,定要您做给我吃。”“真的啊,那以后常来,仪婶给你做。”仪婶爽朗的笑声在看到旁边的箱子后,像似想起什么来的嘎然止住,问着:“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刚看到你托着箱子,才让你来叔叫住你。怎么啦,是遇到了什么事吗?”
“不是,是搬家。之前住的地方,要迁了,所以另找了一处…。”回答声越来越小,理由迁强得风来自已都说不下去了。仪婶长松了口气道:“哦,搬家好,搬家好。只要是没遇到什么事就好,年纪轻轻的,万一遇到什么事也不要怕,不要做傻事,要和家里人、朋友的商量,别一个人躲起来。”仪婶像是嘱咐儿子似的嘱咐着风来,风来知道仪婶定是想起儿子了。连声答到:“唉!是的,仪婶,我知道。”“真没事?”仪婶不放心的又问了一句。“真没事,真的没事。”风来脑袋摇得跟波浪鼓似的连声应着仪婶。“那就好,那就好。”仪婶连回两声那就好,算是放心。叮嘱风来好吃就多吃点。然后尽直忙去了。风来好-好-地应着仪婶低头只吃花甲。
来叔看着低头吃花甲的风来,将盘子往风来的跟前推了推,说道:儿子走后,你仪婶一直怪自已对儿子的关心不够,连儿子为什么走都不知道,可那时候她正病着,哪里顾得过来。刚她看到你拖着箱子,满脸的心事,低着头走着,叫了你几声都没听见,担心你像儿子一样遇着什么事,一个人干着急的做出什么傻事,这才让我叫你进来的。小风,来叔知道,你们年轻人,现在都有自已的想法,有什么事都不愿和家里人商量。有的是嫌父母老了,帮不上忙,有的是怕父母担心,不愿意说。可不管怎么样,父母就是老了,帮不上你们,可对子女的挂心和爱没有老啊。没有过不去的坎,一家人齐齐整整的在一起,比什么都强。
来叔看着你亲,跟儿子一样的亲,才和你说这些话,别怪你来叔啰嗦。怕你做傻事,伤了自已,也伤了父母。千万别因为一时气,而误了自已。你聪明,什么事一想就明白了。父母在,家才在,回家吧!
-回家-...这个在脑中跳过无数次的字眼,闪过无数次的念头。每次在风来遭遇阻碍的时候,就蹦出来的两个字,每每都被风来无限的理想与轻狂的志向给生生按下。被来叔这么一说,更是有力,有方向了。风来明白,一直纠缠着过往不妥协的泥沼里,终会误了自已。风来渴望成功,渴望金钱、渴望名誉,渴望得到自已想要的一切。渴望被这个冰冷的城市所接纳,渴望挣得属于自已的一片天,整日地穿梭在华丽地钢筋水泥的格子间里。
想着那一个个无眠孤寂的夜里,身体、思想每天都在跟自已打着架,心里地温度渐渐被降下。眼下,除了挣得满身心的愁容,却仍没有属于自已的遮身片瓦。风来终于明白,这座城市不属于风来,风来也不属于这座城市。何必执拗得让自已如此痛苦不堪呢?从来处来,到去处去。回家,或许是最好的去处。
谢谢您,来叔,风来明白了。告别了来叔,风来推着箱子出了小店。
雨停了。被雨水冲洗过的地面,湿漉漉地更干净了,空气中飘着树草的清香,格外的清爽。风来没有叫车,走在旁边的小道上,就像走在学生时代操场上的跑道里。刻度精准的跑道线,选好跑道,你就只能在属于自已的跑道里跑着,只有通过串道的分离线,取得相应的成绩,才能转换跑道,否则你就必须留在自己的跑道里,不能逾越。
而此时的风来尽是忘了赛制,在还没有到达串道的分离线,就任意的转换跑道,在还没有足可抵达的耐受力,就想飞一样的向前冲,真是无知的轻狂。以往的经历,风来权当是遭遇了人生跑道上的一个障碍跑,遇见了也总归躲不过,当是对自已的一个警示与锤炼吧。不自怜不自哀才是正经。积累自已,调整好状态,保不齐就迎来下一个的跨栏跳。人生的过程犹如跑道,每个人都在属于自已的跑道里,在规定的赛制里,在一个一个的接力赛中完整自已的。经历着障碍,完整着接力,一次一次地完成着质的跨越。
是的,风来要回家了。
这一次风来真的是想明白了,真的决定了,回家,回到家中去。回到属于自已的那片天去,回到属于自已的那份熟悉的气息里,不在犹豫不决。风来豁然开朗,整个人轻松了好多。人很奇怪,本有自已的一片天,却要去挣别人的天,为何?难道同风来一样是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