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可走上楼,打开房门的一瞬间,觉得有一丝和平常不太一样的地方,但是又说不出是什么。
玄关处固定位置摆着他每天穿的拖鞋。客厅的花瓶里插着向日葵。茶几上白瓷碟里放着几只芒果,散发着热带水果的香气。饭厅暖黄色的灯光亮着,餐桌上摆着盘子和碗碟,食物还在冒着氤氲的热气。
他拉开厨房的门,空气中没有油烟味,倒有一股柠檬的香气。不锈钢料理台擦得干净明亮,光可鉴人,小玻璃碟子里放着一只切开两半的柠檬。垃圾桶是空的,厨余垃圾已经扔掉。水槽洗刷干净,没有水渍残留。刀具整整齐齐摆放在刀架上,闪着银光。冰箱门上粘着一些不同颜色的即时贴,有一些细细圆圆的字迹,他也没留意都写了些什么。没有人。
他不在意地关上厨房门,往卧室走去。推开卧室的门,床头的麋鹿小灯亮着,光线足够又不扎眼。床单枕套都换过了,铺得很平整,没有褶皱。看清了房间里也没有人,他顿了一下,抬腕看了看表,快要七点钟了,轻轻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和往常一样摘下领带,脱下外套,走进了浴室。
等他洗完澡,擦干头发,换了家居服,走出浴室,屋子里仍然静悄悄的没有声音。他走到餐桌前坐下,拿起手机点开看看,快要7点半了,没有未接来电,没有未读信息。他不由得又皱起了眉头。右手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地敲着,眼睛扫过桌上的饭菜:梅子排骨、西红柿炒鸡蛋、酸菜鱼片、香菇菜心、还有一煲鲜笋竹丝鸡汤,香气扑鼻。他立刻觉得饥肠辘辘,食指大动。这时候他才发现今天的桌上只摆了一副餐具,不由得楞了一下,然后拿起电话,拔了个号码。
“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电话里传来的冷冰冰的电脑语音让他一下子眉头紧皱,眉间成了个川字,薄而红的嘴唇紧紧地抿起来,一张脸顿时变得生人勿近,显得十分不耐。
他把手机啪地扣在桌上,拿起筷子吃起来。因为排骨的肥瘦,西红柿的酸甜,菜心的长度,鸡汤的火候,都和以前一样恰到好处,所以他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神情也松了下来。
直到吃完晚餐 ,男人难得地自己动手把碗碟扔到厨房水槽去,仍然没有电话和信息进来,也没有开门声,屋子里仍然没有出现第二个人。男人又拨了一遍赵敏的手机,仍然关机。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想着也许是去了哪个朋友那里聊八卦聊嗨了决定就睡在朋友家而手机恰好也没有电了,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于是安然地就着一瓶嘉士伯看完一档荒岛求生节目,刷完牙洗完脸就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洗漱完了准备吃早饭,打开冰箱,发现存货比往日多了很多。喝惯的鲜奶、涂面包的牛油果酱、常吃的水果、配粥的碳烤海鸭蛋、各种打理干净的新鲜蔬菜。张可怔了一下,从保鲜盒里取出用保鲜纸裹好的三明治扔进微波炉叮了一分钟,倒了杯牛奶,慢慢吃完早餐,换好衣服鞋子,锁上门,走下楼去。车子开出车库,往公司的方向开去。等红灯的间隙,张可忍不住拿起手机,又拨了赵敏的电话,仍然关机。
一丝烦躁涌上了张可的心头,他试图打给她的哪个朋友,可是一想才发现,他几乎不认识她的朋友。以前赵敏曾经提出让他跟她的好朋友们见个面,他说,好,有空的时候吧。赵敏约过两次他都因为工作的事爽约了,之后她好像也再没有提过这件事。正想得入神,后车的喇叭突然大作,张可一惊,抬头一看,绿灯已经亮了,早高峰的交通,一分钟都耽搁不起,他黑着脸把手机扔到一边,一脚油门冲了出去,汇入了车流中。
晚上下班,张可推掉了一个工作伙伴的应酬饭局,开车回家的路上,他觉得今天遇到红灯的几率大了许多。在他的耐心快要耗尽,眉头越皱越紧的时候,终于开过了最后一个路口,进了小区,停好车子,进了电梯。到达十楼,电梯门打开,他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屋子里没有声音,没有亮光,一片寂静。他怔忪了一会儿,打开了廊灯。早上自己脱下的拖鞋还随意地摆在门垫上,房间里没开冷气,所以空气有些闷热,芒果的香气变得有点烂熟,厨房水槽里昨天吃剩的晚餐碗碟和早上的牛奶杯都还在,因为没有清洗,所以已经有点气味难闻。张可下意识地拿起电话想要拨号,但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快步走进卧室,打开柜门,赵敏那只贴了叮当猫贴纸的行李箱不见了,衣柜里只剩下他自己的衣服。飘窗台上好像有几本书,有时候她会坐在那里一边看一边哭或者笑,现在书也不见了。浴室里的毛巾、牙刷、杯子,门口鞋架上的鞋子,偶尔会用一下的唇膏和眉笔,都不见了。环视整个屋子,一点点赵敏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也没有了。
张可讶然地跌坐在沙发上,眉间的川字又出现了。到了这个时候,他终于确定,赵敏是走了。他又不死心地拿起手机拨号,然而仍然是没有意外的关机。赵敏的朋友,他不认识,赵敏的家,在外地,他也没去过,所以现在可以说是除了等待便无计可施了。可是她为什么要走?去了哪儿?什么时候回来?他完全没有一点头绪。明明是一切如常,为什么突然就离开了?
他和赵敏在一起有……呃……多久了?两年还是三年?记不清了……没有什么争执,赵敏性子平和,话不多,连穿衣打扮也是配色浅淡,棉麻的多,整个人就是淡淡的,静静的。对自己,她也没有提过太多的要求。而对张可的要求,她的一贯回答都只有一个字“好”。
两个人刚在一起的时候,赵敏是一家私房菜的厨师,做菜精致又好吃。张可没有应酬没有饭局的时候,就会让赵敏去他家做晚饭,可是有几次餐厅有人订了晚餐台子,赵敏要工作,只得下午先给他准备好手工包的五色水饺或者虾肉荠菜馄饨,放在冰箱里,吃惯了四菜一汤的张可就有些不满,抱怨了两次。没多久之后,每一次张可要回家吃饭,赵敏都是说“好”。过了好久,张可才想起来问“哎?你晚上现在都不用工作吗?那家餐厅垮掉了?”赵敏一边洗碗一边语气平常地说“哦,我跟老板说过了,我以后都只做午餐,不做晚餐,薪水可以降低一点。”张可听了,心里一动,想说,那少掉的薪水部分我给你,可是又觉得这话说出来大概有点不妥,想了想又咽回去,也语气平常地嗯了一声,走过去摸了摸赵敏黝黑光滑的头发,赵敏回过头微笑着,轻轻地在他脸上落下一个吻。
想到这里,张可突然灵机一动,怎么忘了赵敏工作的那家私房菜餐厅呢?!他把名片夹拿出来翻找了一阵,找到订座卡,按上面的电话打过去,接线员的回答是,赵敏半年前就已经辞职了。
张可失望地挂了电话,紧紧把手机攥在手心里,一只手扶住了额头。他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没有任何交代,没有任何预兆,现在,也没有任何办法。习惯了按部就班,条分缕析的生活,现在突然有一块失控了,张可的的确确开始方了。
第二天早上,没睡好的男人爬起来洗漱完毕,准备看看冰箱里有些什么可以作早餐,刚走到厨房门口,就闻见比昨天更难闻的气味,看着那一堆可怕的肮脏碗碟,他烦躁地用手耙了耙头发,重重地呼了口气,转身砰地一声关上了厨房门,空着肚子出了门。
到了公司,助理进来送文件和汇报今天的工作日程,大概是没吃早饭血糖不稳定所以情绪不稳定 ,助理还没讲完就被他打断了,
“你吃早饭了吗?”
“啊?……呃,吃过了,您没吃吗?”
“吃的什么?”
“……油条,豆浆……楼下便利店就有,您要吃吗?”
“嗯。”
“哦……好,那我现在去买。您稍等”
助理火速买来早餐,还好心地加了一只五香茶叶蛋。张可接过早餐,揉了揉太阳穴说,“帮我找个钟点工 ,现在去这个地址打扫,钥匙在这里,另外,再做顿晚饭吧。”
“……好的。”小助理努力掩饰了脸上茫然和惊讶的表情退了出去。
他拿过早餐,咬了一口油条,大概是在保温柜里放久了,软绵绵的。喝了一口豆浆粉冲调的豆浆,太甜,没有豆香味。茶叶蛋煮太久了,都快煮成铁蛋了。吃得他表情越发扭曲,最后也没吃完,一多半都扔进了垃圾桶。
下班回到家,钟点工阿姨已经把房间都打扫好了,厨房也擦洗干净了,异味都消失了,可是空气里没有熟悉的气息。饭菜已经做好,放在餐桌上,还是热的,看起来卖相也不错。他坐下来,拿起了筷子。麻婆豆腐,豆腐的卤水味道太重。紫菜蛋花汤,蛋花太老而且聚成一团。红烧肉,酱油多了咸味太重。炒空心菜,没有蒜泥倒是加了干辣椒,锅气太呛。没有一个菜他觉得满意,但是耐不住肚子饿,胡乱将就扒了一碗饭了事。
第二天,他跟助理说要换个钟点工,理由是这一个做饭不好吃。当换到第十个的时候,助理妹子装作看不见自己上司越来越黑的脸色,硬着头皮说自己实在是没办法了,这些都是家政公司推荐的金牌阿姨,如果都不满意的话那您看是不是给你去找个专业厨师来?张可听了,眉头又出现了川字纹,脸色更黑了,想要说什么,顿了一下又没说出口,挥了挥手让小助理出去了。小助理如蒙大赦地蹦走了,门一带上,张可就一下靠在大班椅背上,面上露出疲惫的神情,觉得有些憋闷,狠狠地把领带拉松,把冷气又开大一点。这十天,他没有一顿饭吃得满意,吃得不好,工作事多,心情越来越差。在此之前,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原来,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赵敏驯养。
接下来的日子里,张可无可奈何地被动接受了外卖的早餐和钟点工阿姨的晚餐,从只能吃四分之一到基本能塞完。而赵敏,仍然没有消息。
这一天,他正在检查邮箱,回复工作邮件,删掉垃圾邮件,突然发现有一封夹在一堆广告邮件中的没有主题的未读邮件,仔细一看,发送时间是半个月以前了,恰好是赵敏走的前一天。他一下精神了,赶紧点开,里面是这样几行字:
“今天是我们在一起的第1125天,这顿饭是我为你做的第426顿饭。
自小我便不太会说话,我只觉得看见你,令我心中欢喜。你一笑,我的心便开出一朵玫瑰来。为你做的每一道菜,每一碗汤,都是我的心意。包括今天这最后一顿饭,我仍然用足心意。
你大概会生气我的不辞而别,请原谅我的小小私心,我担心我说我要离开,而你并不挽留。
你对我不坏,可是,也仅仅是不坏。
我爱一个人的方式,是心甘情愿的付出与等待。我并不是抱怨,只是久而久之,这份感情却好像变成了我一个人的事。我甚至不确定你是不是需要我。
在过去的日子里,你是我生活的重心,猜度你的心思与喜好是我的日常。这样做的后果,是我忘记了我自己。
内心不再丰盈,玫瑰便会枯萎。如果不能再给你一座花园,我宁愿离开。
我曾以为每段夭折的爱情都是病入膏肓,然而当我们走到这里,我才知道也可能无疾而终。
三年来,我在不知不觉间自己画地为牢,现在是时候走出去了。我要去看山川河流,草长莺飞,千里沃野,大漠明月。
张先生,珍重,有缘再见。
又及:钥匙放在左边床头柜第三格抽屉里。”
连读了三次,张可关掉了邮箱。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下午的部门会议,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皱着眉头毫不留情地指出下属的不足之处,整个会议过程中几乎不发一言,大家汇报完毕之后,齐刷刷地望向他,他也不以为意,沉默了一会儿,眼皮也没抬地说了一句“嗯,就到这儿吧。”小助理以为他是累了,特意冲了杯咖啡给送进去。进去的时候,看见他盯着电脑,好像在认真阅读计划书,可是眼神又好像透过电脑看向了远方。那杯咖啡直到凉透了,也没有人喝。
晚上回到家,桌子上晚餐照例已经摆好,菜色是他昨天交代给钟点工阿姨的。梅子排骨、西红柿炒鸡蛋、酸菜鱼片、香菇菜心、鲜笋竹丝鸡汤。他默默地端起碗拿起筷子吃起来,第一次,吃光了所有的菜。
忍着胃部的不适,他打开了床头柜的第三格抽屉,银色的钥匙一眼就看见了。钥匙下面有一张白色对叠的信纸和一本笔记本,几只首饰盒子和几瓶没有开过封的香水。他打开信纸,上面是赵敏的字迹:“下一次恋爱的时候,你要记得,如果你要送她耳环,要先看看她有没有耳洞。如果她是厨师,你就最好不要送她香水。”翻开笔记本,那其实是一本手写菜谱,是一本应该叫做“张可爱吃的菜”的菜谱。里面写了每一道他爱吃的菜的做法和小贴士。“竹丝鸡要去市场二楼王记那里买”、“西红柿炒鸡蛋要先爆香一点蒜粒”、“梅子排骨的酸梅要用汕头青梅”、“红烧肉里要加一点米酒”、“酱油他喜欢李锦记的锦珍生抽”
张可捧着信纸和笔记本,一页一页地慢慢翻看着。却觉得越看字迹越模糊,他抬手揉了揉眼睛,却发现手指湿润了,温热的液体从眼睛里轻轻溢出来。
赵敏说,有缘再见。可是他知道,世界如此之大,一个转身,便再寻不见了。从此之后,他将只是赵敏生命中的故人了。不是“人不如故”,而是“故人亦非故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