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大概是在最糟糕的那段时间开始落笔的,是目前为止构思最久的一篇短篇小说。
夜里四点快凌晨的时候终于在笔下成型。
几个朋友念了之后,忍不住问我,由子最后呢,最后究竟有没有获得幸福?
由子俯身凝视已久的深渊,和幸福究竟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这些不重要。
重要的是终于落笔,给自己开了一枪,一切清零。
<1>
由子在五点四十八分走出了公司大门,天色慢慢混沌起来,看着外面一簇簇的摩的司机朝自己涌来。
“姑娘,你要去哪里?”
“姑娘,不如坐我的车。”
由子朝面前卖力自荐的小哥摆了摆手。径直爬上了一号线的公交车。车里挤满了人,浑浊的空气弥漫着汗渍味,乘客推推搡搡,肘肩相碰。
由子皱了皱眉头,往角落又缩了缩,心里突然蒙生起“薄荷时刻”。她想如果刚刚那个摩的司机再幽默点,诚恳点,或者干脆散漫点,酷点,她都会接过头盔,毫不犹豫的跳上车,告诉这个陌生人,
“私奔。”
她真的太想离开这个循规蹈矩的生活轨道。
<2>
北川已经出差离开了五天。
最近北川总是怪怪的,随着工作量越来越大。尽管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却像存在两个半球的时差。
由子几次做好晚餐一直热成夜宵也等不到开门声。
由子每次逮着机会想与他好好谈谈,可是早上由子起来准备上班的时候北川大概都是回来熟睡不久,由子没忍心。
有时候夜里等,由子又会不小心睡着。
终于忍不住,由子在北川出差的前一天发了脾气,“如果连话都说不上了,我们还算什么谈恋爱?”
北川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只是在准备行李然后头也没回的告诉由子自己等处理完公事回来再与她好好谈一次。
由子吓唬北川,“如果真的没法调和,反正没有领结婚证,那不如分开过。”
北川手上的动作停了三秒,又开始整理起来。
依然没有抬头。
<3>
由子摇了一小时公交车回到家门口,俯下身去输入电子密码。
“嘀”,错误。
由子又尝试了一遍。
“嘀”,错误。
反复尝试了十来遍,由子怎么也停不下手上的动作。
“嘀嘀嘀嘀”,不正确。
由子踉跄退了两步,抬头看门牌号,1804,没有错。
“难道是电子锁坏了?”由子自顾自说,往楼道服务前台走去。
前台小姐低头玩着手机社交软件,两耳似乎根本没有听见由子喊的“你好”,头也没抬。
“你好,小姐。我是1804住户,我的电子门锁开不了,请你帮我看看是不是坏了。”
前台极不情愿瞥了一眼,摸过手边的鼠标快速搜索了一番。
没好声气回应,“1804已经办好了退租手续,我们已经实行收房。”
前台摆出一副“连自己家被收了连被甩了都不知道”的轻蔑神情,全程依然没有正眼看她一眼。
由子不敢再往下想,强忍着慌乱,极力表现地自然对前台说,“大概是我爱人今天就准备好搬家,却没打通我的手机及时通知。可似乎有些行李还在里面,您可以麻烦给我开个门吗?”
前台歪着头,看着由子一字一顿地说,“不行,这违反规定,收房之前,应该已经收拾完毕了。”
不知道这一个工作日里,他是不是回来了,由子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想到这里,由子再也忍不住了,语气几乎带出哭腔,流露着央求,“小姐,我知道,规矩是的,但我真的拜托您了,可能是我和他欠缺沟通,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了,东西一定都在,拜托您了。”
落魄小丑总比强装体面更管用,一番索性毫无掩饰的展露之后,前台终于抬起头带着同情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举足无措的女人。
慢慢松口了,“好吧,好吧,你等着,我拿钥匙,但你的动作要快些。”
由子一把胡乱抹去眼泪,连声应允,“一定,一定。”
不是白天离开时铺平着被子,花开在床头的整齐,而是地上的行李,装成了整齐的几袋,摆在地毯上。
不,也不都是整齐的。
玄关处早起上班换下没来得及放进鞋柜的棉拖鞋,一只已经不知被踢去了哪里。
昨晚吃剩的三明治还搁置在餐厅吧台的盘子里,盘子还是两个人去陶艺市场挑的。
由子急迫一一打开衣柜、鞋橱、储物阁,空无一物。
家里关于北川的一切,都拿走了,就连洗手间一半的用品也被撤走。
由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震惊的目瞪口呆,好久没有回过神来。
前台小姐又开始催促,“您快好了吗?女士。”
她挪着颤抖的双腿,从洗手间回到房间。
要不是前台小姐倚在窗边百无聊赖玩着手机“督促”,由子真害怕自己像床上揉成一团的床单一样瘫软在地上。
<4>
除了整理好的自己的衣服,由子没再带走任何东西。和他一起听过的珍藏CD,一起浇养长大的绿萝,一起去商城买的烤箱都没有带走。
整理书柜时摸到了他送的那本《爱你就像爱生命》,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把它留在了公寓的书柜上。
同样的一件事,改变了称谓,感情就大不如从前。
比如“家”,那是充满爱和温情的,再叫回“公寓”,大概已经把感情和希望都消磨殆尽了。
前台小姐在身后砰地一声把门锁上,由子的心像纸一揉,两年的温暖感动陪伴都皱成一团被锁在了身后,剩下的日子只会被积上一层厚厚的灰尘。
由子倒吸了一口冷气,极努力把皱着的心情展平,拖着行李头也没敢回的往前走。
电梯前“叮”的一声门打开了,由子正迈出一脚才发现下面是深渊到不可见底的黑洞。
她吓得赶忙将前趋的身子往回仰,惊魂未定。
遇到了难得一见的电梯意外。
由子整个人瘫软在地上,再也没法压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5>
那一晚由子呆在酒店,回忆起这两年来,两个人相遇相爱到同居,再到后来慢慢冷淡直至今天他悄无声息的回来,又悄无声息的消失,以不可逆转的姿态从她本就残破的人生里匆匆退出。
那些静静抱在一起,一个简单眼神动作,就能够体会到对方隐没在言语之后的深意的幸福日子,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冷却,就像是冰天雪地里划起的火柴苗,时间一到,火柴熄灭,一切戛然而止。
由子鼻子一酸,憋了整整半年多的眼泪瞬间蓄满了眼眶。
由子坐在酒店窗台边,望着窗外的夜色茫茫,此刻已经是凌晨一点多。这一天实在是太累,却如何也难以入睡。
无数次拿起手机又放下,始终没有响起任何关于北川的消息。
氤氲间看见眼前的希望城池一寸一寸轰然坍塌。
这一刻世界无边无垠,随处可去,又好像画地为牢,像一头困兽,无处可逃。
她拿过笔记本,写下三岛由纪夫《宜深渊》里的一句话:我们存在的本身,就是潜在的死亡。
由子在偌大酒店的白色房间里,想起有人告诉过自己,如果说每一个夜晚都是一次死亡,到了天亮,生命会重新生长。
<6>
一晃过去三年。
这三年,由子对北川突然消失的事缄默不言。
当初,由子为了能够早日挣够钱和北川买上属于自己的房子,无奈选择了一家加工型的公司上班。
工作的地方就像一个大型机器。
每个人都像其中的一个零部件,运营,消耗,磨损。
那儿大堆大堆的工人不是用招聘来形容,他们来的方式被定义为“劳动市场拉来的”。
今天需要三个,就拉三个。
明天需要一车,就拉一车。
后天不需要了,就不需要了。
管理者在群里发送,今天需要“拉”几个来。
或是“今天不需要了。”
有一次,由子在园区内惊奇的发现,一批一批准备吃饭的人,都在园区内有固定的通道,机械化跟着围栏的线靠右行驶,在第一个路口前后排队压过白条线,然后在下一个路口右转进入下一个通道。
她眼前大片空地园区内的“井然有序”,吓得渗出了冷汗。只能朝人流的反方向,跑,推搡开人群,拼命的跑。
办公区没有人想和她说话,也没有人顾得上和她说话,所有人都专注于自己眼前的电脑。
她被发配到车间、工厂、重机械区熟悉场地。看着一个个在流水线上生产的人,头也不抬的只顾着自己手里的模型,由子仿佛站在那里,只有她一个人在呼吸。
依然没有人看见她,没有人愿意抬头看她。
他们只盯着眼前的传送带,耳朵轰隆的冥响,她站在那里,想大声的吼叫,不知道大吼一声之后,不知道会不会被他们当成怪物,可是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还是连头也不抬。
越想越怕,由子就不敢试了。
最后拐角进了重机械厂,少有人在,都是轰鸣的滴着石油,散发着重工业味,空气中的pm2.5正好抓得到。
由子的脑子轰鸣,从座座高塔间,落荒而逃。
回到办公室,看见所有人还是盯着眼前的电脑,没有人发现由子的恐慌和惊心动魄。
朋友对由子说,你格格不入,你这部件奇形怪状,怎么运转得了?这里没有你的螺帽,你拧不进去,强拧只会损了你自身的螺纹。
于是那一天下班由子回家和北川好好沟通了一次,谈话的结尾由子告诉北川,“我怕我会被强拧紧这所大机器里,一段时间后 ,我的螺纹依然留下了扭曲的印记。虽然现在没办法出名畅销,但我真的很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北川听完皱起眉头,却也还是耐心的哄她说,“乖,我们先谋生再谋爱好吗?”
于是由子四年前为爱妥协了。
闯南走北,做起了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
三年里,由子茶艺,陶艺,旅行摄影也样样从头学习,她猛然想起四年前自己对北川沉默未说出口的那句话,
“我只有一只笔杆,笔杆虽小,我却希望终有一天用它卡住命运的齿轮,这座巨型机器也会轰然停运,然后我逃出生天,或者还能带出一些人来。”
而那个时候的北川却没办法了解由子真正的想法,“我想我可能是怪物,虽然同在阳光下生存,你们在造你们的大厦,我只想要我的森林。”
北川要他的大厦,而由子只想要森林。
由子恍然大悟。
<7>
“叮叮叮叮”
由子的电话响起来。
“喂,由子吗?”由子接到电话,表情突然凝住。
由子十分礼貌的回复电话那头,“你好,请问你是哪位。”
对方错愕了几秒,“北川。”
能让她表情一秒不淡定的人,怎么会听不出声音呢。只是由子真的不再是几年前可以被他牵着情绪走的女孩子。
“你的电话依然没有换。”
由子不知道怎么回应,只好说了句,别来无恙。
北川居然开口道歉,称其为年轻时犯下的事感到抱歉,如果愿意原谅希望能够给他一个请她吃饭的机会。
电话里的北川有点陌生,不再是那个睿智又寡言的男生。
话语间带的风尘味很重,如果不是声音没变,还报上了“北川”的名号,由子甚至以为这是个推销员的电话。
是见还是不见呢?
由子又犹豫了,说没有一点点欣喜,其实也是假的。
她拉开抽屉里的化妆包,补了补口红,背上包走去电梯间。
“叮”电梯门开了。
由子前脚迈出,突然想起三年前离开公寓时那场惊心动魄的电梯事件。
下面是一个望不到底的黑洞,是一个由事与事,念头和念头之间空虚而寂静的深渊。
由子仿佛凝视了深渊太久,然后看到了一张酷似北川又不是北川的脸,那张脸不断地变换形状,是很多个社会人的样子扭曲在一起的一张脸,可怕的是深渊也在给予回望。
由子感觉这一脚迈进去,自己就正向无限的深渊坠落,向自己的深渊坠落,坠落到不能再坠落为止。
由子浑身一颤,收回了迈出去的脚。
转身回了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