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乔平
从卧室到客厅，从客厅到卧室，他小碎步蹭着：饭桌边儿，他拿起一瓶蜂蜜看看，拧开盖子舔舔，又慢慢盖好放下；冰箱门儿，他轻轻打开，又慢慢合上；窗户边儿，他伸直脖子向外望去，转身又挪移过来；茶几旁，他拿起一袋小食品，轻轻捏了捏，又放回原处……
几十平米的空间，他挪移着瘦弱的身躯，如秋风里打着颤的老树干，摇摆在同一路线的两侧，重复着相同的动作。
这是我手机远程摄像头里的一幕幕，我的眼睛随着他的动作挪移着，心情随着他的动作停留起伏着，纠结舒缓着。
每次回家或打电话时，我都会嘱咐，“爸爸，您现在老了，人一老，就变回到小孩子了，哪不舒服了或者需要什么东西了，一定要跟我们说，记住了吗？”一如我上学出门前父亲嘱咐我好好学习一样。
"唉，是老了，感觉自己怂了。不过，我还都能行，吃的穿的啥都不缺，浑身没有一点疼痛的地方，挺好的，你们都不用操心我。"爸爸这话，这几年我已经听过无数遍了。每次听到爸爸这话，我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种感觉，实在是五味杂陈难以言说。
老了，怂了，自己挺好的，你们不用操心……爸爸跟乖孩子一样。而这种乖，并没有给我带来欣慰和高兴，更多的是怜惜和心疼。
听叔叔说，爸爸小时候特别贪玩，因为玩耍，经常误了正事，没少挨奶奶的骂。
那个年代，大人做饭小孩拉风箱烧火是各家各户的一景。爸爸坐在小板凳上一边烧火拉风箱，一边拿一根烧红了的粗铁丝在竹子上烫眼，他正痴迷于自己做一个笛子。
喜欢乐器的爸爸不满足于吹草叶发声，找一根竹子，烫个眼试试，居然吹响了，再打磨，接着烫，不断调整眼的大小和间距，就这样，爸爸在不专心烧火的挨骂声中，成功自制了他的第一个笛子，并吹出了调调。从此，爸爸开始了他的音乐梦，直到现在。
说起爸爸的踢毽子本事，那可是全城老小都竖大拇指的。里和、外拐、飘洋、过海，各种花式踢法样样精通，一个毛毽从东街踢到西街不掉，别人只有跟着学的份。玩到兴头上，经常是到了吃饭时间都不知道回家，待叔叔满大街找到喊回家后，自然少不了挨骂。
爸爸小时候的贪玩，是出了名的，心灵手巧的会玩，也是出了名的。因读书不认真，私塾老师并不喜欢他，爷爷奶奶也不看好他，后来，爸爸并没有读太多的书，更没有像叔叔那样去上大学。所以，爸爸小时候着实不是个听话的乖孩子。
成年后，爸爸和马打了半辈子交道。队里每次有新马来，大家都眼巴巴地想用自己手下的老马换新马用。可是，身强体壮，性情刚烈的新马，必定是爸爸先用。只因为新马不服管，别人想用又不敢立即领走，只有爸爸能摸透马的脾气，能够把从没拉过车的马驯服，然后再换给其他人用。
在马面前，爸爸一点都不怂，那些不会说话的牲口，哪个是急性子，哪个是慢性子，哪个吃软，哪个怕硬，爸爸都是各有办法。因为爸爸懂马，喜欢马，跟过他的每一匹马，也都喜欢爸爸，他们之间是可以交流的好朋友。
每年播种季节，爸爸都会在不同的农田之间奔波。哪一块田地要开始播种了，头几趟的扶犁撒种工作，肯定是爸爸来做。因为队长希望庄稼长出后，一拢拢的苗是笔直笔直的，而这个事只有爸爸可以做到。
庄稼长出来后，人们远远一看，就能分辨出哪块地不是爸爸种的。就这么神奇，爸爸的眼就是一把尺，手就是一支笔，种出来的地，不仅拢直，长出的苗疏密也很得当，谁路过都得多看几眼。那个时候，谁敢说爸爸怂呢？
在那个特殊时期，爸爸头上顶着那顶沉甸甸的地主帽子，度过了高度的精神紧张和物质匮乏年代。把孩子们都培养成人后，又顶着沉重的精神压力，亲自陪伴、照顾、送走了患有癌症的妻子，怂吗？
不管外人怎么对待DI FU FAN HUAI YOU，在我们的心目中，爸爸就是家里的天，从来没有怂过。
前年回老家，我给爸爸家里装了个摄像头，回来后，有空就想打开手机看看爸爸。看着那个弓着腰，蹭着小步缓慢行动的老人，总是不由地长叹一口气，默默地说一声"爸爸真的老了"。
当我从摄像头里看到爸爸打开每一个柜门又关上，打开冰箱门看看又关上时，忙打电话过去问他找什么，他却说：“我什么都不找，就是不记得里面放了什么，刚看完，一会儿又忘了。”听完这话，我心里总是酸酸的。
一直喜欢踢毽子的爸爸，去年彻底不踢了。他说广场太远了，路上车太多。他自己把坏了的毽子一个个都修好，掉了的毛用细绳绑上，一纸箱毽子放在阳台上，之后就不再去动它们了。看得出，爸爸开始懒了，开始认怂了，大多时候都喜欢躺在床上。
喜欢乐器的爸爸，二年前把心爱的笛子送给了儿子，说他的气不够用，不能再吹笛子了。现在，偶尔也会拉几下二胡，弹几下三弦，可是，明显跟不上曲子的节奏，说明爸爸脑子反应慢了。
看着手机APP里挪步的爸爸，我暗自想：自认为老了、怂了的爸爸，他的内心世界会是怎样的呢？他并没有糊涂，在他心中，是不是存在着一个信念呢？怂了，为什么还坚持不麻烦别人，哪怕是子女？
脊梁弯曲了，皮肤干皱了，腿脚不灵了……不喜言谈，不贪钱物，无欲无求，乖巧的让人怜惜，淡定的让人害怕。
老了，怂了。可是，为什么还乖了呢？难道，这就是将要坚守到尽头的父爱吗？这就是爸爸心中那个哪怕忘了全世界，都不会忘掉疼爱孩子，恪守尊严的信念吗？
感谢韩涵微语的指导及图片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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