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露带秋冷,日出暖红。
冷眼老史当了大半辈子的城卒,快马镇的城门也就守了大半辈子,对于这狗日的日头和渲染画般氤氲了大半天际的朝霞早就已见怪不怪。
每夜里上值,每日里下工,简直比豆腐西施家司明的公鸡还要准时。而他活的也比公鸡长久,豆腐店的报晓鸡五年换一只,老的炖汤吃,老史却依旧是这个破差事。
叫你一辈子只干这一件,你会麻木不会?
所以,老史的精力现在已大不如从前,虽则才四十多岁,爬满那张脸的褶皱就像是被每日来往络绎的马车碾出来的无尽沟壑,就连他那妄想升职做个为民的好捕快的痴心也一同压碎在大街的青石缝里。
“哈……”
伸个懒腰,老史揉揉眼角的哧目呼,一脚踢中小李子的屁股,“到点了,还睡,快,把门杆给挪了,打开城门。”
“你老就不能亲力亲为么,这点小事还是不要给我表现的机会吧。”
这小李还趴在公案桌上梦着周公,真是个懒家伙,才来俩月,就养成个兵油子了。
老史笑骂。他家的是个丫头,因自己娶媳妇晚,闺女现在正十六七岁,正是该寻个婆家了,本来看小李刚来的时候还挺顺眼的,自己还动过心思,现在想想,幸亏自己没对小李子透露过这个想法,要不也看不到这小子的德行。
老史也不再说什么,就像对这狗日的生活的默认,拍拍身上昨夜的浮尘,振作疲惫的精神,挪开城门粗闩,“支嗡”声中,大开城门,引进今天的头一道阳光。
光似利剑,刺的眼疼,他低头一躲,身侧一阵风过,两道衣袂绝绝的身影不约而同地闪入城门,倒骇了老史一跳。
“你慢了一步。”阿廖沙对于自己的轻功还是略有一些自信的,特别是因在路上的一些切磋败了之后,就更想找回一点颜面。
而另一位,就是天山宗的侯亮平了。在经历师叔一事后,他随阿廖沙一道要见识下江湖的真实,便一同走到现在。这时,就见他笑笑,也不争辩,“算姑娘赢了就是。”
阿廖沙额间一蹙,不禁嗔怪。模样别具利落风姿,“什么叫算,”眉眼之间甚是不甘。
一路走来,二人从素不相识到现在以这样的语气交谈,可算是个不小的进步。一路向北,许多事不总是在路上发生的吗?
侯亮平却没有回答,目光往身后望去,一条朝晖散落的官道上别无一人。
“那究竟是什么人?”
耳边响起阿廖沙的问话,侯亮平摇摇头,随即收回视线,阿廖沙有些气上胸口,“鬼祟之辈,莫要落在我墨……我,我们的手上。”
阿廖沙本想说出墨门二字,被她咽回去改称了我们,可一说出口,便被这二字之中的那一丝暧昧给弄个红了双颊。为避开侯亮平的眼睛,她故意也往大路上眺望,忽然,这一望却猛地惊滞了。
身后何时立着个人?!
侯亮平心纲细如毫发,不用目睹已察觉到阿廖沙的异样,他未回头,出手却显然老辣至极,拔剑出鞘不过一刹那间,身不动,臂不扬,只将手腕一翻,一道剑芒闪烁天山千年冰山寒白,从胁下突刺向身后。
这一招,正合天山宗剑术精髓。
身后那人轻巧巧的只是略略一侧,便躲过了这一剑。更令二人吃惊。
侯亮平往前迈出几步,转身挺剑,下意识将阿廖沙掩护在一旁,“阁下是什么人?”
女人,终归是女人,即使阿廖沙混迹江湖久矣,这时还是侯亮平表现更加沉稳,惊中不乱,流露出身为男子骨子里的勇慨。
而来人的样貌并非是什么见不得光的猥琐鬼祟,反而是个二十来岁的翩翩弱冠男子。只见一抱拳,男子开口有礼,声音和煦,“在下鲁莽,一人行走颇觉寂寞无聊,恰好遇见二位一路,便想攀个交道做个伴当,可是又不忍搅扰二位言谈甚欢的兴致,所以一直不敢靠近,可没想到二位跟我走的竟是同一条官道,于是只好腆颜一路跟着两位了,万勿见怪则个。”
侯亮平虽不置可否,天性真纯的眼神已柔和许多,面相由心,他对男子一见之下也不觉颇怀有好意,此时他倒想请教下阿廖沙的看法,就见她的脸比天上的朝霞还红。
二位……兴致……
阿廖沙从不知自己的心思竟会不受控,偏离到某个禁忌的成人话题。这一路跟侯亮平一起时的行为举止一直谨守,从陌生到现在能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本来没什么的事在别人的口中转述怎么就会有一种令人发羞的遐思。一想到这里,阿廖沙就会不由自己的脸红,身体里还开始有些躁动。
城门口的动静叫老史没有插嘴的余地,也吵醒了贪睡的小李。
年轻人,对于江湖总有向往。抹去睡眼惺忪和脑袋里的昏沉,他巴巴的凑近过来,切切地问:“几位是武林侠客吗?”
三人之间的尴尬被这一声问给化解,彼此相顾一视,坦荡开怀,一笑泯之,不觉近了许多。
见几人脸上挂着未散的笑容,小李子也不觉得懊丧,反而更加起劲,“你们跟我差不多大,那看来就是初入江湖的了,正好,三位可以到镇上刘老爷家去,看看能不能替他守住那偌大家产,到时也可借此机会扬名立万了。”
“哦?”
三人之中,阿廖沙因要去杀霍冷,对此建议不大上心,反而是侯亮平和那个男子感到有趣,“你口中的那位刘大爷想来是城中富豪吧,是被山贼大盗惦记上了么?”
“也可以这么说,不过不是什么大盗,而是被七巧门看上了他家里的一件皇帝老子赐的宝贝。”
“什么宝贝?”
“一颗夜明珠,哦,不对,不对,是一颗叫什么什么鲸珠的。”
“鲸珠?”男子的艳羡之色溢于言表。“没想到世上真的会有鲸珠。”
听到这个莫名其妙的词,引起了阿廖沙的兴趣,见男子的惊讶便知他定是知道详情,问道:“鲸珠,究竟是什么东西?”
男子解释,“据闻深海有巨鲸,从不浮于海面,世人从不可见,在它的胃内经数百年便会因食物与胃液的销蚀而产生出某种奇妙的变化,从而沉淀出一颗跟珍珠有着相似质地的鲸珠,因巨鲸本就难见,这鲸珠便更加可遇而不可求,唯有机缘人才可拥有,我也是在书上曾读到过,却从不曾见识到实物,没想到世上竟真的会有人收藏此宝。”
经他这一说,不仅老史和小李两个本地人有了重新的认识,也有了跟别人吹嘘的本钱,侯亮平和阿廖沙也是眼前一亮。俗话说相逢不如偶遇,既打此路过,说不得也要见识一下了。
“刘老爷家哪里走?”三人不约而同。
“一直往前走,红门高门楼。”
三人这回总算不用一前一后,作了结伴同行。
“未请教阁下名姓?”
“适才已说过的,在下鲁莽。”
“阁下哪里说过?”
侯亮平正摸不着头脑,阿廖沙大乐,有意看他的天然痴,拱手道:“鲁兄好轻功。”
侯亮平恍悟,原来是叫鲁莽,这可真是名不相称。
“在下侯亮平,这位是阿廖沙。”
鲁莽潇洒还礼,“这一路上,侯兄一共回头十一次,阿廖沙姑娘回头七次,每每差一点被瞧出破绽,我也是万般小心,因不愿叫二位给当作了坏人,才一直隐而不露,万望不要见怪。”
“哪里,哪里。”侯亮平一笑略过。阿廖沙的脸色却有些变了。
2.
正如小李所说,刘三金现在正焦头烂额,一切的起因都要从他不日之前收到的一封信说起。
“闻君有至宝鲸珠,浑然天工,极尽瑰奇,不胜心向往之。月望夜正,当履阶来取,君素雅达,必不致令我徒劳往返也。七巧门公输之裔留。”
“呸!”
刘三金怒不可遏,将信狠狠揉作一团,丢得远远的,“你以为你是楚留香么?装什么郑少秋,还想要我家的宝贝,做梦。”
管家默默捡起来,重又把信展平,自家老爷有火,自己可不能跟着一起头昏,“老爷可曾看清落款?”
“落款?什么落款?”
“七巧门,公输。”
“这又怎么了?”刘三金不想跟管家玩什么哑谜,“快快讲来。”
“七巧门公输家,据传是鲁班后人所立的门派,钻研奇技机关,妙手无双,曾经听人讲说,世上就没有他们打不开的门窗,解不开的锁簧,更兼之修行武艺,只要他们想要的东西,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甚至皇宫大内那也是来去自如,老爷,这回可真要慎之又慎啊。”
刘三金身上的火气还未消,又换上了一身冷汗,自己是个大老粗,陈管家倒是曾在江湖上闯荡过的,他既如此说,这封信就不会是什么恶作剧,那该怎么办?
鲸珠,可是皇帝老子赐给刘家的宝贝,自己还打算世世辈辈传下去的,再说万一丢了的话,这欺君之罪可不是好受的。自己掉脑袋还是轻的,万一再连累到宫中身为皇妃的妹子,那刘家就真的完了,这鲸珠本就是自家妹子挣来的。
刘三金越想越怕,紧紧拉住管家的衣袖,“那我该怎么办?”
“遮遮掩掩不是良法,不如公诸于众,老爷这就重金聘请武林高手护院,一来动静闹大叫窃贼投鼠忌器,二来也是透露给宫里知道刘家的尽心尽力,若不幸真丢失了宝贝,起码皇帝事先知道,不至于治了老爷的罪,只会将圣怒降罪给那个窃贼。”
“着啊,陈管家真是聪明,咱家里的这些护院显然不够看的,就照你说的办,悬赏三十两邀请高手……”
“啊?!三十两……”
“哦,三百,三千,不,”
刘三金一咬牙,心都在滴血,“三万两总可以了吧,这事就有你去办,一定要办的妥妥当当,一定要叫这该死的小偷犯尝尝胆敢惦记我家宝贝的后果。”
于是,当阿廖沙侯亮平鲁莽三人来到刘府门前时,就遭遇了这两个魔头。
两个稚气未脱的小少年操持着还处在变声期的粗哑嗓音问询道:“你们是来应聘悬赏护院的吗?”
二人一模一样的相貌,一模一样的口吻,一模一样的双手抱胸,故作一副大人神气的表情,语气毫不客气。
阿廖沙真想上去捏捏这对孪生兄弟毛茸茸的小脸,“你们又是谁?为何堵在刘府门前?”
二人小脸一扬,就像辰时的太阳,倔强模样可爱至极,“我姓门,我弟弟也姓门,你可以称呼我们俩小门门,你要记住,这可是我们兄弟日后闯荡江湖的名号,我们是受师叔之命在此坐镇,以防一些不轨之徒借机骗取刘老爷的钱财,凡是来应聘护院的只有过了我们这一关,才能进入刘府。”
“原来如此,不知你们是武林中哪一派?”
“闽西,花桥派。”
阿廖沙不假思索地道来,“花桥派,处地闽西南,以剑法称道武林,一柄软剑凛冽多变,走如游蛇,如今的门掌门,咦,怎么这么绕口,门掌门本出身南海,花桥剑术与南海快剑自是一脉相传,两位小少侠不知门掌门的什么人?”
墨门,行走于黑暗之中,服务于光明之世。江湖上的事少有他们不知道的。
侯亮平对此已有所理解。而鲁莽看上去对阿廖沙的侃侃而谈也像是尽知尽解般毫不吃惊的淡然则令侯亮平起了一丝疑问。
就听两个少年异口同声,“那是我爹。”
好霸气!!!
鲁莽退让两步,笑着说道:“既是剑法比斗,那就有劳侯兄了,天南海北,天山剑对南海剑,究竟是哪一家技高一筹呢?我可要拭目以待了。”
不料两少年脸色一变,二人四目相对,又都把视线射向侯亮平,“你是天山宗的?”
侯亮平不知俩人为何会有发怒的迹象,自己跟他们素昧平生,而天山跟花桥派好像也并无瓜葛,他一抱拳,“正是。”
两位门姓少年双手握持剑柄,不住摸索,一脸跃跃欲试,眼底似乎有怒火要喷薄而出似的,忽然却狠声道:“不用比了,你们进去吧。”
这可令三人一脸懵傻,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
门家二小子气鼓鼓的想要辩解,就见老大奔进门里取出个不小的麻布口袋,噗的往地上一掷,呛啷有声,口袋没有束口,从里面摔落数十把刀剑兵刃。
兵器随身,现在却无主。无疑,这些都是落败者留下的耻辱。
门家老大赫赫有声,“这些就是这几天上门行骗人的下场,都是败在我门家剑下,你们可要看清楚。天山宗的,你要记得,我门家虽然以前受过史观的救命之恩,我爹因此也说了遇见天山门人要礼敬万分,救命之恩如再造父母。哼……!原本以为天山宗人丁稀少,好几年都不见一个人下山,怎么这么倒霉叫我遇见。唉呀呀,怎么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你,姓侯的,你要记住,这并不表示我门家剑法我就比不过你天山宗,你可要记得哦,我们此次放你进去,是为了恩情,可不是怕你。”
老二信誓旦旦地应声,“对哦,对哦,你要记得。”
侯亮平这才知道师傅在江湖中还有这样的际遇,他却从来未曾说过,正所谓是施恩不图报,心中对师傅不禁肃然起敬。阿廖沙这时有意捉狭,“既不服,你们不如就借此试试天山剑法,点到即止,怎样?老实说,你们是怕了,还是真的这么好心?”
“要你管。”
脖颈一扬,二人总是这么默契。
身后又来人了,“这里可是刘府?”一声怪异的问话,像是被割了脖子的鸡鸣,呜噎凄厉。
众人回过头,才知这声音变异的真相。
来人的脸,就像是被万马践踏过的泥泞,没有一点完好的肌肤,天啊,也不知这人曾遭受过怎样的灾祸才会变成这副不堪入目的面容。
那人故作无视众人的惊讶,似乎早已成了习惯。“前年的一场大火没躲过,就成了现在的样子,不过我的武艺可并未丢下,也正因为治病,手头难免拮据,听闻刘老爷重金聘请高手,我也斗胆来试试吧。”
鲁莽感叹,“阁下这副模样,真佩服你有勇气活在世间。”
那人愕了愕,淡淡道:“要是世上都以模样论英雄,那做皇帝的可就不会是当今这位了。”
这副尊容就是成年人见了也要胆寒,更别说两个小孩。门家大小子抖着颤音,“你,你,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
那人嘴角一裂,却笑不出口,“还是不说了吧,靠名字可吓不退人。”
门家大小子打起精神,“那你有什么能耐?”
只见他目光斜视,不远处一棵老槐,高高树梢间有个老鸹窝,从怀中取出几枚铜钱,先掷出一枚,正中。顿时惊起窝中老幼飞翼扑扇,接着这人又是一扬手,余下的铜钱天女散花般射出,一枚不剩,一只不留,所有飞鸟噗噗落地,脑上俱都嵌着一枚钱。
这暗器……
“暗器之法倒还凑合,只不过不见得就能捉到盗贼,你还有什么本事,能让我们放你进去。”门家小子倒尽职尽责。
“你们拦不住的话,就让我进去,如何?”
“拦不住,怎么个拦不住法?”
门家两兄弟话音未落,就觉眼前一灰,一道衣袂绝影,那人已站在了门里,正向二人拱手。
这轻功……
人都进来了,门家俩兄弟也看出凭自己是阻不住的,他二人强在同心剑术,内力还有待修行,因此轻功也平常,便默认了这人。他们的行为倒也恭敬,拱手一礼道了声,“有请了。你的姓名这回总能说一说吧,不然我们怎么上报。”
“叫我,江歌吧。”
门家兄弟扯起嗓子,“喂,你们三个,姓侯的,还进不进?”
3.
“这封信是什么时候寄来的?”
进了刘府,见过刘家老爷刘三金,众人才知道门家两兄弟的剑法精绝。二人合一,如臂使指,心意相通,互为补益,这快剑在他们手上威力更甚,这些时日竟已击败许多江湖有名的人物。
侯亮平听了管家陈世峰的介绍,不禁唏嘘不已,直到今天,竟还没有一个上门的人能闯过门家兄弟的快剑。若不是自己天山宗的名头,难道真要败在那两个小子手上。而这位陈世峰正是门家小兄弟的师叔,武艺差强人意,早年间下了山在此间寻了个差事。
刘三金心疼宝贝,以示慎重,自然要亲自接待,即使大堂上只稀落的坐着四个人,他也开心的很,心头的紧张总算稍稍有了安放的地方。
“哦,这封信,是上月初一寄来的,夹在大门缝里,被下人早起发现,上面写有月望之期,我以为是上月的十五,担惊受怕了半个月,却什么动静也没有,可是心里老也不放心,怕这叫公输的会这个月来,今夜不是已经到十五了么,这回有几位高手坐镇,我也可稍稍安心。”
管家在旁提醒,“那人是姓公输。”
“管他公输母输,这会要叫他连裤衩都输在这儿。”刘三金强装出一番大气,“我不懂武功,那些什么名门高手上门,一个个刀走虎形剑翻游龙,腾云驾雾一般的就跟神仙似的手段,我还报着极大的希望,没成想最后却都败在门家小兄弟的手上,而几位能顺利进来我家,就可以看出你们的过人之处,没说的,还是那句话,只要几位为我拿住了那只小蟊贼,万两金银一定拱手奉上。”
七巧门,公输……
阿廖沙的心思全然没把刘三金的豪言听进耳去,只是心中腹诽着这个墨门少有记录的门派,没想到,今天也许真的能见到七巧门中人。
墨者,公输,分别建立的墨门与七巧门,从春秋乱世一直延传到今,千年之后竟在此地有了这样的遭遇。
鲁莽问道:“既然有花桥派两小小兄弟坐镇,刘老爷为何还要再请他人舍近求远。”
刘三金示意管家回话,陈世峰上前道:“我那两个师侄武艺虽是尚佳,但试剑无关性命之忧,御敌却难免顾及生死,我得对我掌门师兄有个交代不是,也怪我学艺不精久疏战阵,若不是上月我在比试之时伤了右手,是不会叫师兄的一对宝贝儿子出面的。”
鲁莽便笑道:“这一来可谓好处多多,花桥派又要在武林中扬一回名。怕是明年的武林大会都要给贵派在十大里留个座次了。”
管家眼含深意,笑不作答。
侯亮平却道:“难道贵派不怕过早暴露这对杀手锏吗?”
管家却不答,退回刘三金座旁。
刘三金正气闷几个人全然不将自己的大事放在心上,只知道讨论什么粗莽武艺,见到管家俯首帖耳归回自己身后,对自己恭恭敬敬的卑微态度,这股火气也就压下了。只是嘴里说着“几位就劳烦上心了,”的时候,流露出一点酸意。
武艺又怎样,不照样人为财死。
管家适时跟上自家老爷的话音,“刘家的宝贝鲸珠是受当今皇上所赐,乃刘家的至宝,可要劳烦几位辛苦些时日。”
刘三金对管家的这番解释颇为自得。皇上所赐,刘家至宝,真说到了他的心坎。
一直没有开口的那个疤面人忽然说道:“既然如此,在下斗胆,想请刘老爷将自家宝贝请出来叫我们见识见识,一来是为了叫我们这些江湖粗汉过过稀世珍宝的眼瘾,二来也叫我们最起码知道自己要保护的东西是个什么样子,是方是圆,是扁是尖,莫要被人偷了叫我们遇见了却不认识,白白放过歹人,您说呢?”
刘三金陡一听,还待迟疑,可听到最后也觉得有理,这些自己重金请来的护院连宝贝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那还保护个屁。
刘三金想到这里,叫声稍待,命管家陪同诸位,自己则一人去了后堂。这宝贝他藏的保密,后堂有座密室,重重机关把守,他可不愿叫任何人知道进去的方法,就连自己最疼爱的七姨太也不行。
好一时,他总算出来了,手里捧着一个湖丝锦缎包裹的方匣子。
庄而重之的祈祷之后,刘三金缓缓打开了匣子,眼里全是激动的热泪。
匣中,洁白的鹅绒软衬上陈着一颗拳头大小的鲸珠,温润如玉,莹莹散发光芒,这光并不刺眼,反有种奇特的魔力,似乎能叫人的目光深陷其中,若细看,鲸珠的包裹之内似乎深不可测,就像蕴藏整个汪洋,叫人神为之迷醉,一颗心飘飘荡荡,随波逐流,不知浮沉。
刘三金早已痴迷,这也是他很少看顾这个宝贝的缘故,每看一眼仿佛就像大病初愈似的得有好几日回不过神。他这时已经失去了直觉,手下意识的一松,匣子的巧簧弹缩,嘭的将盖又重合上。
众人才醒然回归现世。“这就是鲸珠么,果然世间罕有。”
他们都由衷赞叹,因有身怀内力,几位没受太多影响,不过仍为刚才梦境般的体验感到震撼,倒是刘三金跟喝醉了似的满嘴流涎。
侯亮平上前,“我来吧。”伸出一双手掌按在刘三金膻中穴,推宫过血,刺激刘三金的心智回复。
而那个装有鲸珠的匣子就在桌上放着,刘三金血气被侯亮平真气一催,这一回醒来的极快,一回神,张口便叫“宝贝,我的宝贝何在?”
管家忙拍落自己身上并不存在的浮灰。老爷每回瞻仰这件宝物可都是要沐浴更衣的,这回匆忙来不及,但也是用薰衣草香胰皂清洗过双手的,那股味道浓烈的都有些刺鼻。管家自然不敢懈怠,他这才敢战战兢兢地端起匣子,这可是他来到刘府三年来头一次碰这个宝物。
鲁莽回头瞧见,不禁引以发笑。侯亮平跟阿廖沙也觉得管家实在太过,上行下效,这马屁把刘三金拍的真是舒服到了骨子里。
刘三金一把夺过,却猛醒悟自己动作太过粗鲁,唯恐伤到宝贝,打开一看,鲸珠完好无缺,心里这才安稳,松了口气。“呼……还好,还好。管家扶我去后堂。”
后堂,书房,管家站在门外,刘三金自己进去,打开一重又一重的机关,妥善安放好宝物。等出了屋子,刘三金交代下去好吃款待诸人,务必要叫诸人在今夜使出浑身气力守护好这件宝贝。
可是,是夜,一封信的出现彻底敲碎了他的一切。
4.
“这信,这信,怎么会在桌子上?”
刘三金简直要疯,现实摆在眼前,就算他不想疯,也不得不疯了。
信就在书房的书桌上。书柜的后面就是密室所在。信上的内容也直指密室里的宝物。
“宝物已见,把玩几天,不日归还,万望海涵。”
这是什么意思?
吃过一顿丰盛的晚宴后,即使有高手坐镇,刘三金仍放不下心,便想要到书房再看看,谁知点着桌上蜡烛的同时,也发现了这封信。
看过心上的内容,他已然疯了一半。
侯亮平和阿廖沙跟门家那两小兄弟在一起,侯亮平想要从他们口中多知道些当年之事,鲁莽和江歌吃过饭后都在室内静坐,这时都听到叫声,便知出了事,发力朝声源处奔去。
信纸被摊开在桌上,笔迹极具工整。
刘三金疯狂地当着众人的面就要打开密室,可机关重重,他急火攻心手忙脚乱,造型古怪的特制钥匙怎么也塞不到隐藏的极为暗蔽的孔洞里,鲁莽上前,“还是我来吧。”
他不用刘三金手上的钥匙,两手不知使了些什么方法,只在门上掀了几掀,就听一阵机簧摩擦声沉重响在众人耳边,那扇厚重与墙体一色的铁门竟被轻易打开了。
刘三金还未来得及合上惊讶大张的嘴巴,鲁莽已经把匣子抱了出来。
刘三金狗一样抢在自己手里,紧紧护住,唯恐他人觊觎,躲在墙角才小心翼翼地打开,心里更将自己所知道的所有神仙佛祖的名字都祈祷了一遍。
惊起一身冷汗。
宝贝还在,依然晶莹。
刘三金心中大石落定,脸上洋溢着便秘得愈的舒畅。
“这就奇了,那这封信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故意为之?”侯亮平隐隐觉得一丝异样。
阿廖沙的目光直指鲁莽,“你说呢?对此作何感想?”
鲁莽望了望身边几人,朝刘三金走去,“把宝贝拿给我看。”
刘三金怎会给,可他没料到鲁莽那双女子般的细白手掌竟如此有力,轻松一别,便叫他呼痛,手一松,匣子落入鲁莽的手中。
“原来,你就是七巧门的公输,来夺我的宝贝,是不是?”刘三金色厉内荏,不敢真个上前送死,手指余下几人,“你们呢,是不是跟他一伙的,还不快给我抢回宝贝,赏金再翻一番,快,快,出手。”
鲁莽竟承认了,“不错,我就是七巧门门主,不过,那封信不是我写的,你的宝贝也不是我偷走的。”
“有这些高手坐镇,你是肯定偷不走的,识相的就快还我。”
“这是假的。”鲁莽说着,伸手将鲸珠拿了起来托在手心,伸出另一只手的尾指,指上留着细长的指甲,干净整洁,手指一翘,颇具妩媚。只见他就将指甲在鲸珠上一划,鲸珠应声而裂,被划出一道缝隙,里面涌出一滩化脓似的液体,浓烈的腥臭扑鼻而来。
刘三金脸色煞白,“这是什么鬼东西?”
鲁莽眼皮微抬,打量了一眼,“如果我没猜错,这个应该是玉鲸的眼珠。”
“玉鲸,又是什么?那我的真宝贝又在哪里?”
鲁莽悠悠道:“这,该问管家才是,对么?刘管家。”
刘管家仍是一副谦卑的躬身模样,头也不敢抬起,简直卑微的令人作呕。
鲁莽指着他道:“为何不敢直起胸膛,是因为那颗鲸珠就在你身上吧。这么珍贵的宝物你当然不愿假人于手,唯有自己拿着才最安心。”
“师叔,你……”两兄弟惊呼。
阿廖沙好像也知道些什么,“门家小弟弟心思单纯,初入江湖,不谙世事,况且刚才跟我们在一起,并无什么异常,自然不会跟盗窃有关。”
“不错,”鲁莽接着说道:“玉鲸产于南海,血白如脂,眼珠如拳,外表倒跟鲸珠有几分相似之处。你早就预备好了,为了掩饰眼珠的淡淡腥气,你还施加了许多香料来掩盖,趁着今日唯一的接触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换走了这件宝物。我想,你的图谋怕不只是为了鲸珠吧。”
守在门口以防管家逃脱的江歌这时插口,“鲸珠是三年前皇上赐给恩宠的刘贵妃的,而据陈管家白天的自我介绍,你也是三年前才来到刘家的吧。”
侯亮平一直看着场中局势,一言未发,仿佛只有他是个局外人。可他心细如发,所有人的言语在他脑中停留,被他抽丝剥茧,除去伪装的外衣,逐渐从中捋出一条信息,答案隐隐指向了一个人。
南海,玉鲸,花桥派,南海派,门掌门,门家兄弟,无双剑术,武林大会,陈世峰,鲸珠,刘三金……
“原来是这样,”侯亮平恍然。
刘管家已不做声,因为一直弯着腰,呼吸似乎不畅,就像哮喘一样粗气沉沉。
“如果我猜的不错,花桥派一直以来偏居一隅,如今有了同心剑术,也想叫江湖人都知道你们的名号,于是你就生了这个恶计。我从门家小兄弟口中知道掌门最近两年来不良于行,如果不是掌门自身患病,那很有可能就是受了你的毒害,这原本还只是我一个不切实际的妄想而已,不过现在我倒有极大的把握肯定,花桥派如今由你的亲弟弟在代理掌门之位便是绝佳佐证。不过,要想在世上作任何事都需要大量金钱为支撑,武林门派想要一朝发迹,凭的也不仅仅是武艺超群而已,于是你们便把目光聚集到了刚刚受朝廷恩宠而发家的刘三金身上,正所谓是怀璧其罪,你故意制造出个名头借此隐蔽自己,好将罪责都推在七巧门身上,叫自家门派不至受朝廷的天怒之罚,刘三金过后想必也会被你斩草除根,席卷刘家所有金银细软投入花桥派,扩大门派影响,等到明年在武林大会上夺得十大的位子,风头就更加响亮了。武林大会四年一届,你便耐住寂寞,在三年前投入刘家,一直做到管家的位置,将刘家内情也打探的一清二楚。只是我有些纳闷,你为何会选在这个时候动手,距离武林大会还有半年时间,对你来说也并非事到临头,怎么就会选在此时动手?”
江歌发话了,“那是因为,第一封信其实是真的。”
信。
“难道是你写的?”
“不错。”江歌忽然表现得亢奋。
“为什么?”
鲁莽这时突然行为鲁莽,“因为这个。”没想到他一个白白净净的男子出拳竟力道十足,一拳击中陈世峰腰侧。
可陈管家却像是丝毫未伤,受了这一拳,他反而逐渐将腰直起,眼神中充斥着难言的愤怒和视死如归的沉寂。
“被你们围住,我还有生还的可能吗?还有我的好师侄,你们愿意放过我吗?他猜的全中。”
陈世峰生无可恋,原来已抱了死志。
“还有,”陈世峰以一种凄厉可笑的声音对刘三金露出嘴里的森森白牙,“这一拳可是打碎了鲸珠呢。”话音一落,从他的怀中扑扑而落许多白腻粉末。
刘三金两眼犯白,已昏了过去。
陈世峰这时又再拍打身上白粉的样子总算有了一点武林人物的做派,但他说出口的话却比疯子还疯,“这个屋子里埋了炸药,是我原本准备要炸开这道铁门的,现在就作我们升登极乐的烟火吧。哈哈哈哈……”
众人大惊,侯亮平与阿廖沙一人抱起一个门家弟弟,江歌抄起昏倒的刘三金,脚下再不迟疑,如风般四散。
轰然声中,宛若老君倒炉,火光喷溅。
5.
等刘三金悠悠转醒,发现自己正置身一处客栈,是他家在城中开设的三金客栈。
已是翌日,阳光初升。
他隐约还记得当时的事,“多谢你们救了我。”虽然一脸灰白,难为他没失了礼数。
“不用客气,反正你也已经是个快要死的人了。”江歌似乎怀着某种恨意。
“啊,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鲸珠已碎。”
“这有什么,”刘三金还要辩解,家里的爆炸废墟可是实实在在做不得假的,加上妹子的枕边风,皇帝也不会为难自己的。不就是一颗珠子吗,再找就是了。
江歌就像看着一个死人,“你可知道你为什么会死吗?”
“……”
“因为,皇上现在有了新欢,他要用这颗鲸珠去吸引美人的注意,就像,当初从我这里夺走赐给刘贵妃一样。”说道最后,江歌难掩泪眼。
“你是女的?你姓江,难道你就是那个被我妹子纵火烧死的江贵妃。”
“呵呵,你也知道我,难为你看到这副尊容连男女也都分不清了。抱歉,我没死,而你们却要死了。”
阿廖沙和侯亮平旁观打量这出悲剧,阿廖沙问鲁莽,“你在这中间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鲁莽道:“我三年前闲来无事到皇宫大内游逛了一圈,无意间救下了她。”
“她的暗器和轻功也是你教的吧?”
“她年岁已长,无法修习内力,只有练一些轻巧功夫。”
“你们二人是早预谋好的吗?”
“不是,我不知她会来此,还假借我七巧门的名号写了那封信,昨天见到她时我也吃了一惊,所以才会发出感慨,不过既然她要这么做,我总该配合一下,男人嘛,总该为女人多考虑一点,即使她做的事不大正确,看在她身为女人的面子上,也该迁就她。所以最后我见鲸珠在管家身上,以她的武功并不是管家的对手,我就助她一臂,一掌拍碎鲸珠了事。”
阿廖沙扯扯鲁莽的衣袖,“关于你们七巧门,能不能跟我说的详细点。”
鲁莽忙挥手拒绝,“免谈,墨门兼爱非攻,与我们七巧门斗了几千年,现在那些老皇历虽不用再提,但你也休想从我口中套话。你我俱是被如今这个江湖所嫌弃的旧时代了,不如就相忘于江湖吧。”
这边厢正争的热闹,那边江歌已杳然远逝。
皇恩难测,后宫凉薄,如今鲸珠已毁,那个做皇帝的寻花探芳被人搅扰,怎会善罢,刘贵妃的命运已在劫难逃。
“师傅,再会了。”
窗外远眺,一条大江横亘,一人清影寂寥。
一苇渡横江,
落落歌引吭。
沙渚惊孤鸟,
向天向海洋。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