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渭北综合市场分为南北两个市场,南边为百货市场,北边为蔬菜市场。两个市场中间是一条东西走向的街,街中腰是个十字路口,将南北两个四方四正并排而立的市场联通起来。
这条街,是整个市场最为热闹的地方。
西边街口有几个水果摊,菠萝、草莓、香蕉、水蜜桃、西瓜、青枣、橘子,集八方之果,得四时之鲜。南面是一间大店铺,开过饭馆,买过鲜肉,最后落脚成一家理发店。理发店站住了脚,开了许多年,墙上贴着十四年店庆的巨幅广告。理发店前的街台很宽阔,春天摆卖鲜花,梅花、君子兰各色花草飞红溢翠,争奇斗艳;腊月,放满马力高楼一带的木雕,太师椅、八仙桌上飞龙揽云,凤穿牡丹,集尽所能。挨着理发店的是一家米面点,兼卖鸡蛋。对面依次是几家杂货店,大到火炉,小到针线,洒壶茶罐农具厨具凡家中所需,无一不有。这条街上还有“粗粮细作”店、床上用品店、纸花店、米面店、烤饼店、美容店……卖散酒的店前临街站着彩塑的老翁,白发长须,神采奕奕,肩上扛着硕大的黄色酒葫芦。每一个店铺都尽力向街上延伸,遮阳挡雨的红色蓝色棚子支在马路上。半人高的牌子上糊着大红纸,上面正楷书写“新茶上市”,干脆立在马路中间。十字路口挤满卖床单被套的小摊,整齐有序地挂着枕巾丝袜帽子毛巾及各色风筝。东边半截,夹杂着多个快递店,中通、韵达、极兔……天南海北的货品,云集到各个小店中,跟着买主走进千家万户。南边临出街口长着几棵树,柳树垂长丝,桐树开紫花,枣树挂青果;酸甜苦辣咸,北边五味堂前,榆树落满白雪。树下种着花,开碗口一样大的紫色红色的花。
这条街上,还有个象棋摊子。
棋摊摆在西边临出街口处,几根粗木条搭成简易的桌腿,黑色的竹胶板棋盘,四边二尺有余。棋子有岷县点心大,一方暗红,一方黑绿,站远处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棋盘结实,棋子大,拍下去“啪啪”作响,很是过瘾。这象棋不知是谁的,棋盘棋子就放在杂货店或者理发店或者米面店里,棋客来了就拿出来。棋客很会享受:冬天,棋摊在北边晒太阳,紧临着杂货店;夏天,棋摊在南面米面店门口乘凉;下雨落雪天,棋摊在店铺廊檐下。
棋客很杂,有这条街上理发店、米面店、杂货店的老板、伙计,也有菜市场里摆摊设点讨生活的小贩,还有取快递的路人、接送孩子的老人、闲来无事凑热闹的看客,其中卧虎藏龙,不乏一些技艺高超的象棋爱好者。大多数日子,棋摊上鸭舌帽、西瓜帽与草帽混杂,周围错落着高高低低的马扎板凳,台阶上站着、蹲着、坐着、圪蹴着棋客。棋盘上瞬息万变,时而风平浪静,时而黑云压城,时而柳暗花明,时而绝处逢生。青色的、白色的烟雾缭绕上升,栖落在柳叶间。地上散落着一地烟头。
令大师六十有余,个子小,微胖,戴鸭舌帽,脸色红润,精神很好,下午两点左右,骑一辆微型小三轮,三轮车厢里放着小椅子。小椅子很时髦,塑钢腿骨,蓝色布条面。一来,别人立马让位。拉开椅子,令大师就上场,双腿伸开,身子向后躺,四平八稳,成竹在胸,很有范。跃马出车,攻防得当,宁舍一马,不丢一卒,虽谨慎保守,但棋走得很自信。令大师有个习惯,不赢不走;若连输两局,回家就是六点以后的事了。邓大师单瘦,算度深远,棋风凌厉。老陈贪子,杀马砍兵,噼里啪啦,只图吃得酣畅,杀得痛快,并不计较胜负。卖菜的棋风稳健,但有点放不开,总在下午集散后把把摊子托付给熟人,抽空来下一局。“汉血”头圆,眼睛圆,肤黑,因善于运马,人送外号“汗血”。汗血站那儿,就有彩,嘴一张,更有彩,插浑打科,是棋摊上的红火人。常与令大师对战,棋下到紧处,双目瞅着棋盘,三五分钟不发一言,突然“啪”地一声,走出妙招,峰回路转,手拍大腿:“嘿!师傅,师傅,你的那早过时了,这年头,谁还看棋谱?不像咱,每天对着手机软件研究,您老能下得过吗?”赢了师傅,令大师绷着个紫红脸,鸭舌帽微偏,一言不发,忽而哈哈一笑;“没办法了,应该顶住那个马,有啥棋呢?”交了棋子。大家怂恿押包烟再来一局,汗血手再拍一下大腿,扭过头,声音重而长:“俗——俗气!我和师傅是大师对决,高手过招不谈钱,你们生意人,都俗到骨子里了——你看看,一九八六年和马林泉下过棋的除了我和令大师,还有谁?”“一九八六年,怕你那时候还在给球娃(小鸡鸡)里灌土吧!”有人插了一句,笑声炸了锅。
“快走棋,你是今晚不想让我师傅回家了。”“嘿!以前的都刨平抹光。这是最关键的一局,赢了,骑在电驴上,春风得意,吃嘛嘛香;输了,看啥都灰蒙蒙的,心里不亮堂,进屋摔碟砸碗打孩子,我的个乖乖!”汗血的嘴,叽哩呱啦,一刻也不消停。
一个好汉三个帮,在这儿,无论认不认识,你都随意插嘴,肆无忌惮地搬招。搬招的自然分成两派,摇旗呐喊,出谋划策。比对战的更为着急:“上马!快上马!汗血宝马一杀出,就熄火了!”“对车,一车十子寒!”“将军,将爷离位三分输!”“炮没了,炮没了!”……唾沫星子横飞,烟头烧着手了,各种声音吵吵嚷嚷,你争我赶。有时下棋的还没反应过来,支招的眼疾手快,抓起绿炮,“啪”一声砸掉了红马。“哈哈哈,你急啥?来来来,再摆一盘。”“来就来,怕你不成?”“叫你走马你不走?偏偏动炮,输就输在那一步!”新局开始了,支招的条分缕析,还遗憾着回味着上一局。“猴年马月的事了,棋子还在,看新的!看新的!”有时下棋的不听支招的,支招的干脆临阵倒戈,倒打一耙。也有完全来凑热闹的。一次,棋客扭头问房檐下斜着眼看得正认真的老者:“师傅,你也能看得出输赢?”“我只认得相与马!但我只知道,谁交子谁就输了。”又是一片笑声。
无论何时,整个棋摊是快乐的,整条街道是快乐的。这些终年忙碌的人,在欢快中得到放松。
当然最为快乐的,莫过于赢了棋的人。理发店的帅小伙时不时趁着店里人少出来叼一局,一次在大家的帮助下赢了令大师,两三天后,走起路来还将头仰得很高。大家鼓励道:“你完全可以到城那边去走事了。”“咱没那脑筋,要有那脑筋,挣着大钱了。”言语之间,满是自豪。城南也有个棋摊,聚集的都是高手,棋下得细致,看棋的不敢轻易搬招。北山上有个将近六十的棋客,戴着蓝帽子,背着个小书包,逢集日常来,来了先与熟人一一打招呼,再蹲在摊边看棋。有时晚上不回家,饭也不吃,在城里随便凑合一夜,第二天再接着看,这是个王一生式的人物。一次与令大师下了个平手,周围看棋的戏谑:“北山亲戚,这下能吹一路了。”汗血与师傅下了四局,邓老师给令大师搬招。汗血连输四局,“嘿!今日力战两大师,虽败犹荣!”好一个虽败犹荣!还有个与汗血一样嘴上功夫了得的棋客,是城附近学校的老师,瘦,白。一边与令大师交手,一边讲起甘谷马林泉,说马林泉下棋有个规矩,无论跟谁,先让两手,否则不下。汗血眼一挤:“嘿!你还有脸说,那一年,你去甘谷,与马林泉交手,押注,车费都输光了,偷偷打电话让老婆去甘谷领。老婆去了,又骂老婆,就那点出息!”“为什么不让你去领?”“敢让我去吗?怕人知道,丢人!”“看把你个剁肉的,净提那夜走麦城的事。”“看,汗血,你能走出这样的招吗?”老师仰起头,似乎汗血与别人讲的不是自己,毕竟,能与马林泉交手,虽败犹荣。咱要的,是这个乐。也有输不起的,周师讲,几年前,有个棋客姓师,输了常与人开干,拐棍在鸡蛋摊上乱捣。有时来下棋,扛个镢头,镢头往米面店前一立,吓得老周棋摊子都不敢要了。
棋摊旁,周六下午最为热闹,各位接送孩子上辅导班的好汉都有了时间与由头,去得迟了,连双眼睛都挤不进去。杀得性起时,晚上十一点钟还有人在挑灯夜战。晚间没生意,没打搅,正是战棋的好时候。
冬去春来,这棋摊与柳树、枣树,红色绿色的床单被套,承德老酒的香味一起,早已成为了街道的一部分。日复一日,在一街的欢乐中,更替着年年岁岁细碎醇厚的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