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家
年前的星期一,向阳小区今天早晨的空气格外清冷。几只胆大的麻雀飞进院里啄散落的玉米粒,不时为自己的一时得逞而聒噪不休。
阳光沿着两幢老式居民楼间的空隙,斜斜地照进三楼一户人家的客厅,为那冷清的居室送来了微弱的生气。
这就是向阳小学四年级三班学生李天天的家。
今天对李天天来说无疑是个值得庆祝的好日子,在经过了一个漫长而忙碌的学期后,他终于迎来寒假开始的第一天。而对他的母亲陈楠而言,这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工作日的早晨罢了。
客厅里,墙壁上挂钟的时针指向七点刻度,恪尽职守地用七次均匀的响声宣告新一天的开始。
陈楠立在玄关的穿衣镜前整理好自己的着装,接着朝儿子的卧室叮嘱说:“饭在冰箱里,中午放微波炉里多转一会儿知不知道?”
没有回音。
陈楠麻利地换上平底皮鞋,又嘱咐道:“我出门了,我不在家的时候别偷偷玩电脑,开机密码我已经改了。虽然这次期末考试成绩还过得去,但也不可以放松知道吗?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好好看书复习,知道吗?还有电视也给我少看点,回来我要检查你的寒假作业。哎!大人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陈楠提高了嗓门,边问边打开防盗门的门栓。
半晌,儿子的屋里才缓缓飘来有气无力的三个字:“听见了……”
陈楠没好气地打了开门,在关门的过程中,她似有意又似无意地对着门内说道:“三杆子打不出个屁来,真是跟你爸一个德行,一点儿也不叫人省心。”
2.上班路上
这位某上市公司的财务人员边下楼梯边琢磨着给天天报寒假补习班的事情,前几天销售部的小梅向她介绍了一个语文写作班,据小梅称是自己男朋友家里一位从业多年经验丰富的表亲所办,名额还特别抢手,于是她毫不犹豫地请小梅将李天天的名字加入了名单里。这事情方才倒是忘了跟儿子提了――不过也不打紧,等下了班再告诉他也不迟。此外还有数学、英语这几门主课,一样都不能落下,也不敢落下,因为稍微放松一点等开了学就只怕跟不上进度了。
刚下得楼梯走出楼门,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自陈楠身后响起:“呦,这不是阿楠嘛,一大早上班去呀?”
陈楠闻言,心知是撞上了出门遛弯的邻居王大妈。心中暗暗道了声“苦也”,脸上凝聚出一丝勉强的笑容,回过身说:“啊,对,当然,上班。”
王大妈迫不及待地将包含有怜悯与同情的目光投向陈楠:“哎,你说说,天天他爸自打调到外地,连着几个月也回不了一趟家。他一个人在外头倒是轻松快活了,家里头就剩你一个忙里忙外地操持着,也真是难为你了。”
陈楠撇了撇嘴,言语中颇带着些无奈地说:“能怎么办呢?我也不是没劝过他,树挪死人挪活,我是想要他早点辞职回来再重新找一份工作的。他就是舍不得,总是说‘再等等’、‘再看一看’,哎……”
王大妈压低嗓门,推心置腹地提醒陈楠:“我跟你说啊,这你可要多劝劝他,不能老是这样啊,这像什么话呢?夫妻两个一年凑不到一起,成天弄得像是分居,时间长了对天天多不好。你说是吧?”
“我会的。”陈楠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聆听教诲,说着便要抽身离开。
王大妈并不想这么快放走陈楠,她热情地拉着陈楠的一条胳膊,像是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啊,对啦,现在学校不是放假了吗?让天天有空上我们家找安安玩,两个孩子也正好有个伴呐。”
陈楠干干地笑了笑:“天天还要在家里复习功课,可能没那么多时间出来玩。”
“哎呀哎呀,现在的小孩子上学读书那么辛苦,好不容易放假了么就该让孩子轻松轻松的呀。”
“咋们家天天的成绩可比不上你们的安安,只能盼着他以勤补拙,笨鸟先飞。”
听到来自邻居的恭维,王大妈乐不可支地捂住嘴,眼角的每一道皱纹都好似愉悦的线条,想是十分受用。嘴上却“谦虚”地连连表示:“哪有,哪有。我们家安安只是有点小聪明而已,偶尔遇上顺手的题目考了几次好成绩,没啥稀罕的。”
不知怎么,陈楠突然有一种想要恶作剧的冲动,她学着王大妈平日里说话的神态及强调问:“哎呀,说起来,有些天没见您外甥了,不知道他工作有着落了吗?”
王大妈面上飞扬的神采瞬间黯淡了几分,然而这种情绪并没有驻留太长时间,王大妈含含糊糊地顾左右而言他,便熟练地把陈楠的问题岔了开去。
陈楠实在无意再将通勤时间浪费在一位退休赋闲,成天无所事事的老阿姨身上,她假装抬手看了看腕表,歉然道:“不说了,我还赶着上班。”
当陈楠转过身的那一刻,原有的笑容几乎在同一时间从她两脸上消失了。
3.公交车上
公交车上照常是人满为患的状态,陈楠身不由己地在后来者们的连番推挤之下一路披荆斩棘,如此也不过勉强挤到了车厢的中间位置,再也前进不了分毫。车内掺杂了各式各样奇怪而浑浊的空气,在两侧车载空调热风的推波助澜下闷得让人无暇多做思考。
司机一脚油门,车身不情愿地抖动了几下再度开动起来。不久,她的包内发出了响动。她勉力在相互挤压的情况下抽出一只手取出包里的手机――原来是一条来自异地丈夫的简讯:
天冷,出门的时候记得多添件衣裳。我在滨海市工作生活都很好,南方这段时间的气候一点也不冷。天天应该放假了吧?
陈楠在简讯的回复栏里敲了下“年后辞职的事,你决定好了吗?”,犹豫再三,却又挨个将本已写好准备发送的文字逐一删去。
见有人准备起身下车,她奋力向前,在击败了另两名竞争座位的对手后得偿所愿。不一会儿如影随形的倦意袭来,年底结账所积攒下的疲惫让她的头不自觉地偏向阵阵颤动的车窗玻璃,窗外的电动车和行人来来往往,迷迷糊糊之间,她想起了大约半年前的一天,丈夫下班回到家中的情形。
他低着头,只顾闷声不响地吃自己的饭,紧紧锁着双眉显得心事重重。察觉到丈夫神情异样的她定定地看着丈夫,终于等到了他开口:“阿楠,公司决定调派我到南方滨海市负责那里的业务。下个星期就动身,而且有可能要常驻。”
丈夫的话令陈楠顿感难以置信,她失声道:“什么?为什么调你去?把你一个干行政的派去做业务是什么意思?真搞不懂你们领导是怎么想的。再说,滨海市那种小地方连二线都算不上,这简直就是发配边疆!”她本是要恨铁不成钢地质问:“那你怎么不跟你领导好好说说?”但随即明白过来:“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丈夫连忙搁下碗筷,望着天天的房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声说:“你就别问了……真是糟糕透顶。”
在她锲而不舍的再三追问之下,丈夫无奈了摇着头说了一句:“难呐,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说到底,我什么都不是……”
“车辆即将进站,请下车的旅客提前做好下车准备,谢谢!”
4.公司
伴随着电梯“叮咚”一声,于电梯外等候多时的员工们争先恐后鱼贯而入,迅速将本不宽裕的内部空间塞了个满满当当。陈楠刚好被结结实实地夹在了中间,动弹不得。
然而今天的情况较平时相对有几分反常。电梯里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大家似乎因为什么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保持沉默。
她隐约感受到,自己乃是导致这沉默的原因。同事们的目光像一根根无形的楔子钉在她的背上。
小梅春风得意地哼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一阵风似的翩然飘至陈楠的位置边,一手拎着某奢侈品牌的崭新提包在陈楠面前晃了晃问:“楠,你看我男朋友昨天给我买的包包,漂亮吧?”也不等陈楠发表意见,又旁若无人地自顾端详起来。
彼时,陈楠恰好看见被老板的秘书叫到老板办公室长达半个多小时的部门经理回到属于自己的隔间,面上的神色显得甚为凝重。
“诶?小梅,你最近有听到什么消息吗?”
“啊?你说什么?什么包包要减价了?”
“不是说包……你没见我们领导刚刚耷拉着脸从老板那边出来吗?我是想问,公司是不是因为业绩不佳准备拿什么人开刀了?”
“嗨,要怎么开刀也轮不到他们啊,遭殃的多半是我们这些干基层的呗。”
话正说着,领导从办公间里喊道:“陈楠!过来一下!”
正在工作的同事们一齐停下手头的活,目光几乎同时落在了陈楠身上。
“得,我不跟你说了,你还是应付你们家领导去吧。”小梅对陈楠使了个眼色,知趣了走了开去。
陈楠揉了揉太阳穴,快步走进隔间:“领导,您找我?”
领导点点头,用手指着对面示意陈楠坐下。
“小陈啊,今年市场的大环境不太景气,你是老员工,虽然没有直接说明,想必你也可以从前面几个季度的财务报表里看出些端倪了吧。”
陈楠不好意思地微笑说:“领导,我只是一个基层员工,只想干好分内的事情。”
“小陈呐,我是看重你才跟你推心置腹谈这些的,咱们认识那么些年了,在我面前你也不必太拘谨。”
“是,是的。”陈楠受宠若惊地垂下头。面颊微微泛着红晕。
领导昂着头,若有所思地看着雪白的天花板说:“想一想,你进公司也有好几年了吧。”
“还有三个月就正好七年了。”陈楠小心翼翼地用一种和缓的语调轻声补充道。
领导“哦”了一声,继而摸出打火机燃了枝香烟,惬意地仰天吐了个长长的烟圈:“哎呀,这些年你表现一直都不错,我都是看在眼里的。如果不是上头对指标设置得太严,我早就升你的职了。真是替你不平呐!”
陈楠倒并没有表现出太多高兴,只是恭谨地对领导的肯定表示了感谢。因为她确信自己已经领会到了领导的意图。
“马上要过年了,年前要把上年的财务报告整理好这你是了解的。这直接关乎公司上上下下好几百号员工年终奖的发放问题。你的责任相当重大啊。”
“是的,请领导放心。属于我分内的工作,我一定会把它做好。”
“好好好。你工作我一向是很放心的。这个嘛,话说回来,公司当前面临的困难是暂时的,一点点小挫折在所难免嘛。大家也都辛苦了一整年,谁不想开开心心过一个春节呢?希望在这个问题上你可以多考虑一下部门各个同事,灵活一点处理。”领导有意在最后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于是陈楠便无法回避他的意图。
“可是,万一要是被发现的话,我……”领导的目光忽然变得锐利,压得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竟仿佛快要随着烟圈消散在空气中。
领导那保养得极好的手伸向烟灰缸轻轻掸了掸烟蒂,依旧是慢条斯理地方式开导陈楠:“哎呀,小陈,工作上面谨慎一些自然是好事,但是假如样样事情都搞得太死板的话,反而不一定是件好事啊。”
陈楠暗暗握了握搁在腿上的拳:“那……领导您的意思是?”
见陈楠态度略有松动,领导立刻趁热打铁,他翘起了二郎腿侃侃道:“其实啊,总部今年的销售目标制定的太高,市场又恰好不如往年景气。员工们私底下有议论,这些我和其他领导都是了解的,很多事情我们心里明白,可是也扭转不了。就此让大家少拿奖金,将心比心,于心何忍呢?这人呐,不管做什么,都还是要懂得适当变通的。”他摁熄了所剩无几的烟头:“我的话就说到这里,下面具体怎么去做你心里应该有点数了。你放心,这件事办成了,大家都会感激你。还有嘛,我这儿也不妨提前跟你交个底,明年的升级名额你是大有希望呐。我想到那个时候也不会有谁还有异议吧。”
陈楠的手紧紧握了一下,又渐渐松开:“我懂了。您放心,我一定会妥善处理的。”陈楠点点头。她不是不晓得这一点头在未来有可能给自己招来无尽的麻烦,然而领导既然肯开出筹码当面作出许诺,自然也有办法在很短的时间内“修理”她。她是绝对不敢不应承的。
见陈楠在经过自己的一番“开导”后总算松口答应,领导的嘴角浮现了久违的笑意:“很好,你能为大局着想,这很好。好了,你去忙吧。”
陈楠一边陪着笑一边起身,她有一种解脱的错觉,但很快又被压得喘不过气。无论是多精巧的西洋镜,终究会有被人拆穿的可能性。到了年后,总公司委派的审计人员过来查账,万一哪个环节露了马脚,进而追根溯源查到自己头上,届时又当如何收场呢?
真到了那个时刻再说吧。
她从椅子上起身告辞。
当陈楠蹑手蹑脚地关上领导办公室的门时,笑容自两人的脸上快速地隐匿了。与此同时,她敏锐地察觉到门外出奇的安静,这份寂静中简直埋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密谋。
她又能怎么办呢?她只能硬着头皮坐回到自己的位置,悄无声息地打开财务报表,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好像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5.下班路上
这样的冬季,太阳隐没的也格外早,陈楠踉踉跄跄地从拥挤的公交车上下来,却仍然恍惚地觉得自己还坐在电脑前。她长长地自肺腑内吐了一口浊气。
几个放假的孩子嬉笑追逐着从她的身旁经过。那些稚嫩并无比愉快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向了另一个被遗忘许久的维度。
有多长时间未曾在天天脸上看到那样欢快自由的笑容了?
她久久地凝视着地面上自己那被西坠的日光拖得长长的影子,不禁在想,自己是否平日里对天天太过严厉,才让天天这么畏惧自己。
“请问您是……是李天天的家长吗?”
沉浸在思虑中的陈楠居然未能第一时间将“李天天”这个名字同自己联系在一起。当她走出好几步以后,这才如梦方醒般抬起头,惊讶地打量说话的人道:“这不是项老师吗?放假了还要去学校?”
“啊是啊,这两天教师还要开总结会,晚几天才开始正式进入假期。”
“说真的,我是真羡慕你们,有寒暑假期,有那么许多自由支配的时间。”
项老师忙纠正她的观点:“很多不太了解教师行业的人都难免有类似的看法。而事实上我们平时下了班还要备课批改作业,即便放假也不是完完全全脱离工作的。再加上我还是三班的班主任,不单单只是对自己教授的课目负责,还要关心班里每一个学生的学习情况,我们虽然不在讲台前,却不代表我们不在工作。”
陈楠不由感叹:“哎,是我想的太过简单。干哪一行都不容易呀。”她本想借此机会向老师献献殷勤,请老师平时多关心天天的学业,而老师则经由陈楠的这番话想到了什么,她恍然大悟地说:“对了,关于李天天的成绩,这次虽然……不太理想,希望你们在这件事情上不要太过操切,学习不是一两天的事情,还是要循序渐进慢慢来。”
“天天的成绩?”陈楠不明就里地怔了怔,旋即回想起昨晚儿子将成绩单交到自己手上的时候眼中所闪烁着的异样的光芒――代表着踌躇与忐忑。而现在项老师则将拆穿儿子谎言的钥匙无意中递送到了自己手上。她顿时被立刻回家的想法填满整个大脑,后面的几分钟里,她耐着性子同老师简单交流了几句后便匆匆往家里赶去。
6.家
陈楠的脚还没踏进院落,两耳早已提前闻见王大妈的声音。不用多想,肯定正眉飞色舞地在院子里和退休的一群左邻右舍不着四六地东拉西扯。陈楠不等正自夸夸其谈的王大妈叫住自己,便一个箭步敏捷地蹿进了楼门。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门,啪一声被关上了。
陈楠随手把包丢在鞋柜上,换下来的鞋子被踢在一边。她在原地站了足有半分钟才向屋内走。
不出所料,儿子正装模作样地端坐在写字台前“用功”。
她径直走向书房,脸上有如罩了一层冷酷的严霜:“李天天,成绩单拿出来给我看一看。”
“成,成绩单?”李天天的眼里闪过一丝做贼心虚的惶恐。
陈楠已从儿子战战兢兢的反应中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这次她以接近命令的口吻要求儿子交出成绩手册。
李天天委屈地低着头嘟囔起来:“昨天不是看过了么……”虽然嘴上还在分辩,然而他不敢不遵从母亲命令,慢慢腾腾地佯装翻找了好一会儿功夫,终于从书包里取出了印有他名字的成绩手册。
当陈楠翻开手册仔细端详后,儿子精心粉饰过的期末成绩还是被她找出了修改过的痕迹。一路上压抑郁积的愤怒顿时犹如爆发的山洪宣泄了出来。
她劈头盖脑地将手里的成绩手册一把甩在了李天天脸上:“李天天!你可以啊你!你长本事了你!居然学会改成绩了!”
预见到即将发生在自己肢体上的可怕创痛,李天天身子本能地缩成一团开始讨饶:“妈!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然而怒发冲冠的陈楠对儿子的告饶根本充耳不闻,厚重的钢尺以迅疾狠辣的速度拍打在李天天的手臂上。
已经完全吓懵了李天天疼得嚎啕大哭,像落水者抓取水面稻草般不住地喊着“爸爸”,“爸爸”,陈楠的手忽然停在了半空,尔后缓缓垂落了下来,竟然再也打不下去了。
丈夫的那句话再一次于她的耳畔不住地回荡。
难啊,真难。
她哭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