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文革乍起 辍学务农
1966年7月,我接到中学录取通知书。通知书上写着:“季银泉同学:你已被如东县马塘中学录取。具体报到日期,请等通知。”于是,我就天天等天天盼,希望早日拿到入学通知。谁知这一等,就等了近两年。原因很简单:简称为“文革”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后,高三学生在学校大闹革命,根本谈不上毕业离校;老生不走,新生自然进不来。
一、目睹运动初期马塘小学的文革
小学毕业前夕,我曾亲眼目睹运动初期所在学校的文革。
前面提到的周老师,名周景新。不幸的是,他出生于地主家庭,性格又十分单纯、直白、外向。小学六年级时,文革乍起,所在学校的文革首先冲击到他。
周老师夫妇都是镇小学的老师。他们的宿舍,在我们教室的后面,中间隔着一排教室。运动初期,不知是什么人发动了对他的批判。我没有参加过针对周老师的批判会,但却亲眼目睹了学生对他的书面批判。一天,我随其他小伙伴,来到周老师夫妇宿舍的门前。看到的情景是:周老师夫妇的宿舍只有一间房;其房间的墙上、门上、窗户上、家具上,铺天盖地地贴满了大字报与小字报,其中多为小学生随手写的小字报;这些大、小字报上写的,大多是“打倒地主分子周景新”、“周景新,毒蛇精,搞复辟,要害人”之类的“文革式”标语;周老师夫妇惊魂未定、卷缩在宿舍角落。
不久,上级将周老师夫妇调离镇小学,将他俩调到东边不远处的乡村小学。再不久,周老师的夫人惨惨地离开了人世。至于周老师夫妇去乡村小学后,是当教师,还是打扫厕所,我就不得而知了。
二、第二个劳动开端
前面说过,10岁左右时,我就开始打猪草。那是我的第一个劳动开端。
小学毕业后,由于一时无学可上,我就主动随其他小伙伴,开始参加生产队的的田间劳动。这是我的第二个劳动开端。
当时的我,不到12周岁。由于年龄较小,我所参加的田间劳动,以锄草、种菜、拔菜、打谷等项目为主。这期间,我学会了许多基本的农活儿。
我记不清生产队给我记了多少工分,似乎比成年的妇女少得多;而成年妇女的工分又比从事重体力劳动的成年男子少得多。一个成年男子,多的时候,一天能挣到10个工分左右;活儿不多或不重时,也能挣到六七个工分。而妇女每天的报酬,大概为5至7个工分。我的报酬,似乎是每天两至4个工分。
每到年底,生产队会进行“年终决算”。会计首先算出全队一年的总收入与净利润,再计算工分总数,由此推算出每个工分值多少钱。通过当年的“年终决算”,人们就会知道所在生产队一个工分会折算为多少人民币。如果年终结算后得知每个工分值1元钱,那么一个成年男子,最辛苦时,一天能挣到10块钱左右。这在当时,已经是相当高的收入了。我所在的生产队与周围的生产队,由于是镇郊的“蔬菜大队”,如管理到位并且年景较好,一个工分能决算到1.3元以上;年景不好时,最低也能决算到6毛钱左右。而其他以种植棉花、水稻为主的典型的乡村生产队,情况一般都不会好。在那儿,一个工分能决算到两毛钱以上,就算很不错了。最糟糕时,一个工分只能决算到两分钱甚至更低。
这段因文革而辍学,在生产队从事职业性体力劳动的时间,长达20个月左右。
三、参与无电时代的农耕
顺便说一下,尽管在镇郊结合地带,我辍学的时代,生产队还没电。当然家里也没电。街道里,似乎多数人家没电。
收获季节的打谷,人们先是完全凭体力掼打;后来有了脚踏式的半机械化的打谷机,这打谷机的动力,来自打谷者的腿脚;再后来有了以柴油机为动力的打谷机;到了七十年代,才有全电动的打谷机。这四种打谷劳动,我都参加过。此外,我还学会了用连枷打谷。
至于抽水灌溉农田,无电时代有三种抽法:一是依靠畜力,让上了架、蒙住眼的耕牛在“车篷”内转圈,拉转木制的水车,将河里的水抽到水渠中。赶牛者,手拿一根竹鞭,跟在水牛后面走。二是使用同样的装置,以人代牛(6至8人一组,轮番上阵),以木杠撬动转盘,劳动者推着木杠,在“车篷”内转圈,人们称之为“推水”;三是以较小的脚踩式装置代替前两种磨式装置,人们称之为“车水”(通常4人一组,轮番上阵),这种方法成功地利用了劳动者的体重,效率更高。采用人力方式时,由于属于无法长时间坚持的极端的重体力劳动,故常常由一个小孩,以文蛤壳为计数筹码,计算水车叶片转动的圈数;达到一定圈数后就换人。换下的人,在一旁休息(有时会吃点什么,以重新填饱肚子),为下一轮上阵积蓄体力。“推水”或“车水”时,劳动者会打着十分高亢的劳动号子,以振奋自己的神经,驱赶疲劳。那时由于我还小,只偶然尝试过“推水”与“车水”。不过我曾正式端坐在一边,充当过计数者。后来先后有了以柴油机、电为动力的水泵,那些旧式抽水装置逐渐成了历史文物。
旧时,我家曾有磨面用的人工圆“磨”(工作时至少需要两人)、舂米用的脚踏式“兑”(长度大约两米五左右)、三米多长的大木梯等物事。小时候,我曾多次参与与上述三大件有关的体力劳动。如今,“磨”与“兑”早就不见了踪影;而老旧的大木梯仍然健在。
四、开始博览群书
我曾说过,我这一辈子,读了很多的书,教了太多的书,写了许多的书。而这一切,都以博览群书为起点。数年前,南京一位美丽的女性高知曾当面揶揄我,说我是个饱读圣贤书的“柳下惠”;其实,我读的书十分庞杂,其中圣贤书占的比重并不大。
街道里,一个姓“余”的爱好藏书的同龄小伙伴,办了个非正式的书籍中转站,任何人都可以到他那儿去借书,条件是将自己的书投放到他的中转站;不过,如果你自己没有书,到他那儿去借书,只要是熟人,或者他知道你的家庭住址,他也很乐意借给你;当然如果借阅的时间过长,他会上门找你,要求你迅速还书。因文革而被迫辍学期间,我所读的书,大多是从他那儿借来的。
这期间读过的书,不少已忘记了,但还记得不少。
首先。文革开始后,有关部门颁布了解放后出版的“60部毒草小说”书单。也许是由于逆反心理吧,我得到“60部毒草小说”书单后,开始逐一阅读这些小说。在这“60部毒草小说”中,至今仍有较深印象的,有《青春之歌》、《红旗谱》、《苦菜花》、《红日》、《三家巷》、《上海的早晨》、《暴风骤雨》等。与这些书类似的书,也读过一些,如《迎春花》、《逐鹿中原》等。
其次,这期间我逐一阅读了中国的四大名著。记得当时很喜欢林黛玉;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似乎越来越不喜欢这位美丽、多病、闻鸡生气见月伤心、小心眼儿的才女。
再次,读得最多的,大概是古典白话小说。这期间,我读过《七侠五义》、《三侠五义》、《小五义》、《封神演义》、《包公传》、《济公传》、《彭公案》、《施公案》、《玉蜻蜓传》、《儒林外史》、《聊斋志异》、《隋唐演义》、《说岳》等。上述书籍,当时还没有简化字版本的。借助有关阅读,我在不知不觉中逐渐认识了繁体汉字。读到后来,几乎没有我不认识的常用繁体字。
第四,读过一些来自说书人或其他艺人的话本,如《武松传》、《鲁知深》等。
第五,读过一些儿童文学作品与众多的连环画,印象最深的是小说《刚满十四岁》、《草原小姊妹》。
第六,这期间也读过一些外国文学名著。读得最认真的,似乎是高尔基的作品;但最值得一提的,是具有一定记实与自传色彩的名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主人公保尔·柯察金,从一个贫困家庭的普通男孩,逐渐成长为具有百折不挠意志的老共青团员、红军老战士。最后他在双目失明的情况下,将自己的故事写成小说,鼓舞人们为自己崇高的理想而奋斗。保尔·柯察金的人生经历,与小说作者奥斯特洛夫斯基相仿,换句话说,保尔·柯察金的人物原型,就是作者自己。
起先,我是从我姐那儿拿到这本小说的。那是一本已经残破不全的旧书。我如饥似渴地反复阅读这本书。后来,我终于找到一本不缺页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总算读全了这部名著。
这是一本对我的一生产生了重大影响的书。我曾一遍又一遍朗读和背诵这段名言:“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我这一生,虽然没有保尔式的红色理想,但却一直希望在临死的时候能够说“我此生没有虚度年华,无怨无悔”。在那以后的岁月里,我先后数次遭遇较大的人生挫折与危机。每当遇到较大挫折与危机时,我就重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就会重新凝聚勇气。当由于挫折,心中产生轻生念头时,书中描写保尔自杀的这段话就会出现在脑海:“枪口轻蔑地直视着他的眼睛。他把手枪放到膝上,恶狠狠地骂了起来:‘这算什么英雄,纯粹是冒牌货,老弟!任何一个笨蛋,随便什么时候,都会对自己开一枪。这样摆脱困境,是最怯懦、最省事的办法。生活不下去就一死了之,对懦夫来说,也不需要更好的出路。你试过去战胜这种生活吗?你尽一切努力冲破这铁环了吗?你忘了在诺沃格勒―沃伦斯基附近,是怎样一天发起十七次冲锋,终于排除万难,攻克了那座城市吗?把枪藏起来吧,永远也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此时,我会想到:保尔是由于全身瘫痪,双目失明,不能继续为自己崇高的理想而奋斗,才产生自杀的念头;最后他战胜了自己的怯懦欲望,在十分艰难的情况下,重新焕发出生命的活力,取得人生的更大成功。难道我的生活,比保尔还艰难吗?
由于白天要从事田间劳动,家里又没有电,我的阅读常常是在夜间进行的,照明工具是煤油灯与蜡烛。有时,我会读到夜里两点钟左右,甚至会读到东方发白。
由于读书,辍学的这段近两年的时光,我并没有白白度过。苏霍姆林斯基说过,阅读能提高孩子的智力,使其成为优秀的学生。我认为我后来学业的进一步优异,与这段时间的阅读还是有一定关系的。
写于2018年上半年
校定于2021年9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