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影婆娑，水清月明，夜风小心翼翼的在竹林里穿梭。初秋的夜晚已渐有寒意，若是平日，我是决计不会此时出门，但是今天是不一样的，今天，是他的祭日。

（一）

在见到叔夜之前，我是坚决不会相信这世上有一见钟情这样的荒唐事，然而自从那一日起，他的身影就永永远远的烙印在了我的心里。我知道，至少这一辈子，我离不开他了。

那时叔夜正值弱冠之年，受朋友相邀来洛阳一聚。世人都道他是世间罕见的美男子，生的一副风流倜傥，又饱腹诗书才情、精通音律，仿佛身为人的所有优点都在这一个人身上得以体现。即便他本为一介布衣，但依旧是多少京都女儿的心系之属。昔时我也曾对其盲目痴迷，虽未见过他的人，但仅是有关于他的传闻以及他的诗作也足以让人为之倾心。后来年龄渐大，阅历渐深，才渐渐失去了这种盲目的追崇，反而对闺中好友对他的痴迷而嗤之以鼻。这种如无根之萍一般的酸腐文人，怎堪托付终生？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叔夜应我父亲之邀来到家中，席间一群文人墨客来到堂前，相与论道，辩治世之理。几位儒学名士像是商量好了一般竟齐齐对他发难，气势强盛、咄咄逼人。帘后的我听了这连串的刁难之语后都忍不住为他捏了一把汗，他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任凭几位儒学名士语毕，才不紧不慢的开口。第一句就令刁难者为之色变，而后更是乘兴而起、口若悬河，直从正午说到天色渐晚，令几位刁难者哑口无言、心服口服。

至今我仍然记得那一日的他，白衣素带，青丝垂肩，眉宇间虽然未脱稚嫩，眸中却似水流连。他静坐时，周围的一切都成了世间俗物，而他就是那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他与人辩道时，又仿佛蛟龙猛虎，凭空生出一股威势，锋利而凛冽，使人不自主心惊胆战。是的，他仿佛不属于这尘世间，大概是某位仙人凡心而起，投入世间，不然，何以解释世上有他这样如此完美之人呢？

他走后，我满脑子都是他的身影，没日没夜的想念他竟至茶饭不思。父亲察觉我的异常，亲自过来询问。我虽觉得羞涩，但还是将自己的心意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

父亲听罢，沉默良久，问我，你可知他乃布衣，出身寒门，跟着他只会受苦。你可知他心系玄学，崇尚道学，无欲无求，心中决计没有为你而留的位置。

我说，我知道。

父亲沉默了，而后沉着声音问我，你可是决定了跟随于他。

我对上父亲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我决定了，父亲。不管他是否心中有我，只要能够常伴他左右，别说他出身寒门，就算让我给他做丫鬟、妾室我也心甘情愿。我长乐亭主这辈子跟定他了。

父亲开始有些愤怒和愕然，听完我的话，张开口，却什么都没有说出。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而后径直走出房间，耳边传来他的声音，蕴含着浓浓的无奈与妥协。

你安心养好身体，我会尽快为你们安排。

我微微一愣，看着父亲有些佝偻的背影，眼泪再也止不住的流下来。

父亲，对不起，我口中喃喃。

（二）

我们很快成亲，结婚当天他喝的烂醉如泥。我扶着他回房，生疏的替他擦洗、宽衣，打扫房间，收拾狼藉。等一切都做好，夜已深了，我强忍着浑身的酸痛躺在床上，看着他熟睡的面庞，俊美的侧颜，目光复杂而又期盼。

我知道他的无奈与愠怒。魏国曹氏宗室之女，容不得他拒绝。尽管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但他不屑。他从来都不是钟情权利的人，他只爱他的道，他的眼中也只有他的道。

婚后不过数十日，他便借口身体抱恙而辞官，携家中为数不多的行李带我回到了山阳竹林。

之后，他每日或上山寻药或打铁冶器，傍晚归来后就伏案而作，埋头苦读“老庄”，偶尔想起什么见解，就立马拿来纸笔记录，全然不顾腹中饥饿与渐暗的天。

吃饭的时候，他会和我讲述在山中的所见所闻，或翻阅“老庄”的心得体会。这个时候，我总希望时间可以过的慢一点儿，再慢一点儿。我不知道他的心中有没有我，我更不敢询问他，但是就这样，就像现在这样，多好。

然而这样平淡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一封书信的到来，彻底改变了我们的一生。

烛光下读信的叔夜眉头微皱，脸上居然有一丝愠色，我惊讶极了——他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表情呀。

仲悌有难，我要去京都一趟。他说。

快去快回。我没有试图阻拦他，朋友出事，他绝不可能袖手旁观。

出门前，他将我拥入怀中，在我的耳边轻声说道，若是我回不来，你要好好活下去。

我身子一颤，瞬间泪眼朦胧。

(三)

知道他入狱的那一刻，我觉得整个天空都崩塌了下来。我疯了一般赶到京都，四处求人说情。我一直都知道，叔夜在京都的影响力有多大，只是那一天，我却仍然被深深的震撼了。三千太学儒生联名为他请命，我看到了一线希望，令叔夜生还的希望。然而，朝廷的判决却让我几欲昏厥。

藉父亲的声望与人脉，我终于得以在狱中见到了他。狱中多日，他消瘦了许多，穿着囚衣，身子单薄似乎弱不禁风。他的嘴唇微微发白，但他的目光还是那般淡然。握着他有些冰凉的手，我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他却笑着为我擦拭泪水，拥我入怀中。

我贪婪的享受着这最后的温暖，耳边似乎传来了他的声音，还能见你一面，真好。

叔夜行刑的那一天，我混迹在围观的人群中。他还是像一朵白莲，脱俗而不染，骄傲且高洁。他伸手要来一张琴，端琴而落，正襟危坐，苍白而瘦弱的手指轻抚，乐音瞬间将听琴人拉入到一幅恢弘的意境中。我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的身影，一时间又恍惚回到了竹林里面。

叔夜，这支曲子叫什么呀？

它叫《广陵散》，你听到了什么？

我听到了泉水叮咚、竹叶簌簌，还有雨打芭蕉、风吹落叶。

还有呢？

还有？

还有人间温情、佳人笑颜。

……

这是充满了蓬勃生机和人间温情之曲，我知道叔夜为何弹奏它，他是以此来告诉我，要好好活下去啊！

娘。忽然听到了女儿的声音，回身望去，一个娇小的身影扑进了我的怀里。

你怎么跟过来了。我嗔道，却快速将大衣解下围在她的身上。

我知道你来看望爹了，我也想来祭拜他。女儿的小脸被夜风吹的冰凉，然而她看着我的目光却坚定而自然。

看着这熟悉的目光，我心中一颤，强忍着鼻子的酸涩重重的说道，好。

茂密的竹叶挡不住明亮的月光，我牵着女儿的小手向竹林深处走去。

娘。

嗯。

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是这世间最好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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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偶然看到的传记系列《竹林七贤》，很喜欢风流倜傥的嵇康，这篇故事中的‘我’是嵇康的妻子——长乐亭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