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从县城坐车,还有两个半小时的盘山公路。群山环抱,形成桶装,公路曲里八拐,就像飘带一样绕行在大山的根部。
场镇就建在一块开阔平坦的山坳里。四面八方有蜘蛛网一样的土路,通往各个山上。然后以山头为单位,组成并命名各自的村社。比如大冲、石峡、老观……
以街头那棵古老的黄桷树为准,下一坡石梯,就是一条小河,河面上一座石桥。水在桥底一年四季不紧不慢的流淌着。
过了桥,上行几步,有一个小平坝。路还没有开岔,山还没有分开,这块公共的平地也形成了商贸聚集地。
五谷杂粮,鸡鸭鹅及蛋类,大家都在这里交易。但給我留下深刻记忆的不是这个,而是长年蹲守在这里的一个算命先生,比实体生意更旺势。
几本老黄历,一叠空白纸,一只圆珠笔,一张折叠的小板凳。只需报上出生年月日时,他就煞有介事的列出八个字来。然后围绕它们扳开了揉碎了讲出很多道理。财路、姻缘、身体健康状况、运势……
客人关心什么,就重点说什么,十分钟不到,三两块钱就到手了。显然大家更关心的是未知的事情,对有些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人,未卜先知的算命先生,也会摆出高深莫测的表情,吊足客人胃口。
于是,又增加了另外的营生。画符为客人避凶解难,根据五行八字为新生儿取名,为开工动土婚丧嫁娶选择黄道吉日。
大山阻碍了农村的发展,被限制的除了物质生活,更多的是精神追求。一小块被山群围住的天,就像一口深井。农人莫不是被困守的青蛙。辛苦一年的收成要看天意,面对生老病死更是无能为力,更不要说突如其来的意外和自然灾害。
穷苦的农人没有现世的信仰,精神无所皈依。算命先生适时而生,控制了精神生活,也就拿稳了源源不断的钱袋。
然而不是一般人就可以拥有如此“远见”。那个算命先生姓周,下面我们就叫他周半仙好了。周半仙不是老态龙钟,头发胡子花白的老头,也不是耳聋眼盲的残疾人。
他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头脑比较油滑,能言善辩,察颜观色,擅长心理学,会读心术攻心术。当然,这些都是若干年后,我写这篇文章时才总结出来的。在当时,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仙者”皆有神性,不敢随意反驳和忤逆。
我小的时候,体弱多病。乡村山高路陡缺医少药,一生病,父母就会逮一只鸡或提一篮子鸡蛋去卖,给我买好吃的。还一定会在周半仙那里给我算一张八字。什么三六九岁关,什么冲什么克,有解没解,如何解,说得有板有眼头头是道。
于是花钱的花得心安理得,拿钱的拿得理直气壮。他就像一尊活神一样,被十里八乡的人顶礼膜拜。说对了的,被吹嘘的神乎其神,说错了的,也悄没声息,只是私下里求证,又被换作另一套自圆其说的说辞。
那些年,所有的农人都埋首庄稼,用尽所有心力,才能勉强混得个全家人肚儿圆。而周半仙早挣得个盆满钵满。
修了新房,娶得娇妻,添了儿子。每回散场后,他带着鼓鼓囊囊的钱包,在小饭馆切半斤烧腊,点一个肥肠一个排骨扣碗,打二两小酒,一个人氲起来。这样自在逍遥的日子赛神仙,也比较符合他的“身份”。
那些赶了半天集,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农人,闻着香味吞着口水,把钱交给别人去吃得脑满肠肥,无怨无悔,山地人就是这么的“淳朴”。
也许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日子过得太顺畅了,但乡人们更倾向于是真正的高人看不惯他的招摇撞骗,设了法。总之,他是被其它的“神”推下神坛的,镀金的神像摔碎在人们面前,里面全是泥巴和发霉的谷草。
那时他又生了二胎,一个女儿,全款交齐了计划生育的罚款。那时,农村还没有找到发展的出路,迷茫无助的灵魂很多。他财源广进,就跟到谷仓里装稻谷一样。
太平顺的生活,就缺乏刺激,而被抬离地面太久,也觉得“高处”的寂寞。说直白点,就是骗子被更高明的骗子给收拾了。
从山外来了一群人,带来了一种玩钱的新游戏,赌球。他们把有钱的他当目标锁定了。刚开始让他赢,赢钱的速度比算命来得快,来得容易。
饵料下到一定时候,就得收网了。他还没有学会输,也从来是他给别人下饵,挖坑。现在换他眼睁睁的往一个局里跳。
家里老婆很贤惠,夫妻感情本好。这些年挣的钱,出了吃喝以外,他全部都交给妻子保管。
开始只是小输,自己算命的收入不上交就能搞定。随着后面的赌瘾越来越大,场也不守了,千方百计从妻子手头骗钱。
妻子发现苗头,严厉制止。于是家里三天两头就会发出乒乒乓乓的打架砸东西的声音。而每次都是家里他赢了,然后再到赌场里去输。
他越陷越深,把家里输得个底朝天。那天,他又在赌场输红眼,却依然死不认输。回家去找翻本的钱,妻子手头还有一笔孩子的教育基金。
对他来说,这是最后逆袭的机会,对她来说,这是生活最后的希望。就这样,两不相让。在相互抓扯撕打的过程中,他情绪已经失控,直到妻子没有反驳了,他才停下来,才清醒过来。
他颤抖的手触到妻子的鼻子下,已经没有了鼻息。悲剧在瞬间发生。他算了大半辈子的命,给别人改命改运,唯一没有算到自己的,也没有能改变自己的。这真是天大的讽刺。
在牢房里,不知他有没有反思。两个幼儿失去母亲,父亲又在牢里,好不可怜。所有的命和运不都是他自己造成的吗?
岳父岳母顾念两个孙儿苦,他也只是失手误伤,出具了谅解书,再加上他在监狱里表现不错,两年后就给放出来了。
他也曾经想重操旧业,当他坐到场口的时候,人们就问他,周半仙,你先算一下你自己的命,算准了再给我们算,或者直接就说,你先给我们说一说,你是怎么打死你妻子的?他就羞红了脸,讪讪的不搭言。
久而久之的,他也不好意思再来了。游手好闲惯了的他,也只有拾掇起地里的庄稼。对于冤死的妻子,他有愧,他必须养大他们的孩子,这也是最后的良知。
我的祖辈父辈都是山区农民,特别信命。遇到不能解决的事,不能克服的困难,就会来一句阿Q式的话:“这就是命运”。
在成长路上,我们为此有过很多争论。而周半仙常常被我拿来做反面论据。每到这时,他们都气得吹胡子瞪眼,无话可说了。
是呀,这个曾经主宰了乡村精神世界的神人,就这样现身打嘴,自己否定了自己。当然,一个人出生的环境等各种先天因素都会奠定一个人成功的基数,似乎是无法选择和回避的,就是俗称“命”的东西。
如果“命”是死的,“运”可是活得呀。“运”就是你的眼界,你的目标,你的努力,你的坚持……要修改你的命运,只能依靠自己,真要动动嘴皮子,耍耍小聪明就能搞定,这个世界也就乱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