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5-29

小满

难怪她笑永恒是人们造的谎。

                         ——林徽因

也许喜欢怀念你,多于看见你。

也许没有很刻意的去想你,在马路上和车擦身而过的时候偷偷想起你,在唱一首歌的时候怀念你,在无数个闭上眼的瞬间,无数只蝴蝶从脑海深处涌出来,所有的人都在那个午后永远拥抱着,我稀薄地想起自己在深不见底的崖边行走,直到枣花的叶瓣在那场大雨里扑动。

“自在飞花轻似梦。”

小满并不是五月生的,她出生在那年的霜降,可是那儿的人,好像并不喜欢霜降。

穿过一条狭促的老街,绕过第三个洗衣服的天井,进门左拐,推开那扇呻吟的水曲柳木窗,泛黄的日历——那一整年的日历,就躺在掉漆的大红色曲奇盒里面,皱巴巴的黄纸上粘着模糊不清的三个字:宜祈福。

那天是个好日子,她想。小满原本不是小满,只是《清嘉录》中说:“小满乍来,蚕妇煮茧,治车缫丝,昼夜操作。”又或许不是取自这里,他们从来都不在意她的感受,只是小满小满,叫的顺口罢了。

“傍晚的天是赤橙色的。”


她蹲在地上,黏糊糊的背心贴在胸前,身上套着母亲年轻时穿过的青丝白褂衫,袖口偏大,便微微向里翻起,露出一圈毛茸茸的线脚和手腕,由于年代久远,不免有些滑稽。

方五月初,天便热的像在火里烤,狗也懒洋洋匍匐于地,吐出红舌头。似是临近夏雨,稠糊的、牛乳色的空气里蔓延开酸豆角炒肉的香味,从瓦房源源冒出的烟蹭过鼻尖,悠悠然升起来,悠悠然散开,散开,再散开就不能名状,似乎从来就没有过。一群鸟不知怎的受了惊,扑棱着翅膀从北向东飞去,她的视线随着它们挪移,挪移,最后暗在了降下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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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满家人丁兴旺,所有兄弟姐妹里边,她最喜欢看阿姐弹琴。

她永远记得阿姐把拔子插在琴弦上的样子,那是少女的妩媚。

她们都看着曲谱,弹完一首,姿势也就随便了,她喜欢散着头发,即使初夏也披着,让所有的汗都布满体表,渗入每一个毛孔、每一寸皮肤。

偶尔,她也会偷偷拿出那把布满灰尘的琴,稚气地唱完不着调的歌。而母亲也总会蹑手蹑脚地过来,轻声呵斥她莫要妨碍阿姐学习,顺带令她将长发扎起,“整日没个姑娘样”。

她听着母亲的絮叨,低头看着自己泥泞的脚尖,手上的帕子一不小心抖落在地,鞋底上粘的沙粒与尘土磕在石栏边缘,印出一个小小的脚印。

她无声地盖上琴盒,透过窗户看到阿姐穿的白色长裙,纤细的腰间系着一段浅粉色的丝绸缎子,及肩的长发上戴着水晶发卡,如同雨夜的月光粼粼照落在水里。



小满在窗边站了很久很久,她想,这应当很好。

她和他们不一样,没有人为她起好听的名字,没有人教她弹琴,也没有人夸她好看,她只是小满,一个刚出生便被赋予一个信手拈来的名字的女孩。

她本不属于这里。

她很快长大,中考,高考,然后离开。电话响起的时候,她正坐在去往南方的绿皮火车上。那也是一个初夏,余晖透过红漆车窗的绿色玻璃倾洒进来,清晰山峦下的稻田露出饱满的谷粒,谁家的袅袅炊烟腾开,在天空下蓬成一团无形的烟雾,腾开,氤氲。



电话一端的声音经过了一个长长的音顿,沙哑了:“小满,路上小心。妈妈爱你。”

她合上了浓密的睫毛,看起来像睡着了。

她很久都不再回来。

很多年后的一天,她被告知母亲的去世,疯了一般地赶上最早的飞机回到家中,却终究来不及见上一面。他们说母亲走的很好,没有痛苦,只是嘴上一直挂念着小满。

她苦笑着,不语。他们拿出那个红色的曲奇盒子,递给了她。

随着年岁剥蚀,红色的油漆早已凋落干净,也不知是谁在上面涂上了烫金的大字:给小满的。

她小心地接过它,打开,那本日历依旧静静地躺在里面,正欲合上之时,发觉旁边多了一个悉心包好的信封,她诧异地打开,终忍不住叫出了声。

那是厚厚的,一叠一叠,用零钱堆积而成的钞票。

她突然想起她走的那天下着蒙蒙小雨,母亲跟在后面一直唤着她的名字,可每当听到小满这个名字一次,她的步伐便快一分,她不想要成为那个平凡到尘埃里的小满,她恨关于小满的一切。

这么想着,她唰地转身,狠狠地盯着面前这个女人,她似乎对女儿的停下感到诧异,踌躇着想递与她什么,却最终只抓到了一把空气,狼狈而仓皇地后退了几步。她将一个信封模样的东西攥在手中,尴尬地笑着,挤出了额头上的抬头纹:“小满…”

她如避瘟神般飞速逃离。

她也想起她唤热的时候,母亲总是抹去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叫喊着女儿的种种不懂事,然后将一直舍不得用的歪脖子电扇吱呀吱呀拖入她的房中。

她也突然想起,幼时母亲总是同别人嗔怪她的愚笨:“别人家的孩子早早便会喊娘喊爹,她啊,却楞是五月份才会哼哼哈哈几声,木得很哟。”

她突然极度的口渴,仿佛回忆吸走了她所有的水分,脱干了她的一切。她颤抖着,虔诚着翻开那本已不知被翻开多少次的日历,皱巴巴的黄纸上粘着模糊不清的几个字:五月十九,小满。

她晕晕沉沉挤在大巴的一脚,任由其像个饱食的孕妇般晃晃荡荡地颠簸着,手里捏着的信封冒着汗湿的潮气,像是雨天抓过得泥鳅。恍惚间,她听见了厚重的雨声,也听到前坐的大姐肆意缥缈地笑着:“今天原是小满啊。”

远处的红尘,像极了那天的黄昏,所有的人都在那个午后永远拥抱着。无数只蝴蝶从脑海深处涌出来,她稀薄地想,她终于在无数个闭眼的瞬间,烙在了她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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