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

我从一片刺眼的光里醒来,我不知道我是谁,却觉得一切理所当然。我对一段旋律一直念念难忘,它仿佛从来就住在心里,永远。

后来,有一个叫陈木的男人告诉我:那是《红蜻蜓》,四年级下册,第二十六课,左边那版,图片是两只红蜻蜓,一只……

“好,你就是说五六七八只蜻蜓我也不说不对,你继续编!”我打断了他的话,转过头去准备……

“谢明花,你马尾扫我脸上了!”他猛地提高音量,瞪了我一眼。我感到有些抱歉,没再说话。头发扫在脸上是真疼,知道活辣子虫吧,浑身长可怕的毛,落在皮肤上,瞬间又痒又痛,陈木的脸估计现在也是又痛又痒了。他说的是我的名字?唔……好,我是谢明花。

“信不信由你,从小我记性就比你强,你啥都能忘。你还记不记得王老师,就是小学啊,他老是罚你抄课文,还不是因为你不会背。”

“那你背数学答案啊!”

“喂,谢明花,你抬杠我走了啊。你能不能温柔点!……唔……要是还没有长大就好了,你还缺一颗牙,我们还拿塑料口袋,在水田里捉蝌蚪。欸,你还记不记得,你肯定不记得了,我们老在水田边上,挖很多小坑,用手一趟一趟地把水捧进去,抓了数不清的蝌蚪放在那些水洼里。我们玩累了就回家,弄一身泥巴,好多蝌蚪干死在田坎上,晒得丁点大,成片成片的小尸体,黑压压的,简直不能下脚。”

“不是有塑料口袋吗?还用手捧!”

“喂,你再抬杠我真走了!你老是和我作对,这么多年了怎么一点没有变呢?当然,你永远都不会变的……谢明花,那时候真好,大人在地里干自己的活,放我们在外面风一样的玩闹,天黑了、饿了就回家吃饭,虽然弄脏了衣服少不了被一顿说,但是开心啊!真的,要是还没有长大就好了,你还留个小男头,就是齐耳短发!你奶奶给你剪的。你们女生的头发真麻烦,总爱长不干净的东西……就是虱子啊!剪短了好使篦子。你瞪我干嘛!其实你短头发的时候挺好看的,我觉得很亲切,真的。嗯……要是还没长大就好了,我们还有暑假。你记得……算了你肯定忘了,你别笑,难道你还记得那些蜻蜓吗?

暑假是在夏天,谢明花!你别笑!夏天的清晨是蓝色的,你常说蓝色如烟,我的记忆却特别清晰,高清无码,你信不信我记得一只左边翅膀有裂纹的蜻蜓,蓝色的,那种带水的蓝色。

五年级那个暑假,清晨,大概七点过一点。你不信?听着,当时在放广播,吱吱的噪音,一个男的报“滴滴滴滴,现在是北京时间七点整”,所以我能推断出来时间。那个带露的清晨,我第一次遇见了她,当然你也可以说是单人旁的他,蜻蜓怎么确定男女呢?但我认定是女旁的她……”

“什么,那男的说'滴滴滴'?”

“谢明花,你再这样我翻脸了啊!我要给你说的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那只左翅膀有裂纹的蜻蜓,蓝色的。那段记忆沉在我心里很久了,很美好又很压抑,起初我觉得,有了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秘密,只属于我一个人哦,很个别很兴奋。可是,随着时间一点点的推移,我发现就算我把心底的秘密告诉了其它人,他们也听得心不在焉,说我是在浪费时间。你呢,谢明花,你也这样认为吗?算了,你别说话了,让我把话说完吧。小的时候,我在班里说看见天上有龙飞下来在水田里喝水,都有人信的。那样的故事当然是我瞎编的,但我现在要说的是一件真事。你说,为什么长大了,不管真与不真的话都不被信任了?一个人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把自己心里的东西掏出来展示给人看?冒着最后只剩一副空皮囊的风险?可是我有什么办法?这东西装在心里太沉了。”

陈木紧紧地皱着眉头,直勾勾地盯着干巴巴的地面,是风把落叶都吹走了,还是被人故意踢远了?陈木好像真的沉湎于往事之中了。我有些感动,佩服他的执著,记得那么多鸡毛蒜皮的小事。如果他口中自由美好的童年时代是真的,可是那我怎么就会忘了呢?

我留小男头不假,这有照片呢。捉没捉蝌蚪不知道,但我认识蝌蚪没错。蜻蜓我也见过,我最喜欢的就是蜻蜓,它们竟然有四只翅膀!蜻蜓一定可以飞得很远,翅膀薄薄的又那么好看。这世间最好的两样东西都被它占了。我说:“陈木,我一直就喜欢笑,控制不住自己,我又有什么办法?不是怀疑你,真的,你快讲蜻蜓!”

“蜻蜓?”他猛地抬起头,一脸茫然,好像刚才还身处在另一个世界,这一瞬间,突然被“蜻蜓”这两个字猛地拉了回来。我惊讶地发现,有一股来历不明的水源住在他身体里,从某个深处往上冒,一直到他双眼流出,陈木用牙齿紧紧地咬住下嘴唇,好像不这么做,那股水也会从他的嘴里流出来。我被他的反应搞得不知所措,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大男人还掉眼泪的。心想他可能会觉得难为情,于是就装作没看到,接着他的话说:“翅膀,翅膀有裂纹的那个,水蓝色的!”

那股水源却越来越不受他控制地往外流,甚至是往外涌了了,陈木的声音在发抖,“你说蜻蜓!你对它们又知道什么?那时候你根本不在……谢明花,你去了哪里?

那只蓝色的蜻蜓是不是你?你喜欢蓝色,你总说蓝色如烟,你喜欢蜻蜓,你嫉妒它们有四只翅膀,那一定就是你,你故意把翅膀弄出裂纹,好让我在无数的蜻蜓里面认出你,把你带回家,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我说的没错是不是,你变成了蜻蜓,如愿以偿了,你还忘不了回来找我。

他们所有人都不相信我,把我锁在家里不让我出门,把你从玻璃房子里驱逐出去,我倒掉了我妈的一瓶酸柠檬才得来的玻璃房子,它那么宽敞,你住在里面一定很舒服是不是,你水蓝色的身体,那么瘦弱,四只薄如烟的翅膀,那么美好……他们混蛋,残忍!他们不懂,你比一瓶酸柠檬重要。我不会认错的,你那么喜欢蜻蜓,只会变成蜻蜓回来找我的。”

陈木握着拳头痛苦地压住胸口,我不敢说话,觉得他随时可能会垮掉。时间嘀嗒嘀嗒不休,在这世间空空地走过。我却仍在遗忘。陈木突然想起了什么,眉头一舒,像个孩子还挂着泪痕却兀自笑着对我说:“你记……”,又摇摇头转过身去,我感到抱歉,他很克制地继续说了下去:“四年级,夏天,下午三点钟,我们班刚上完体育课,心急火燎地往教室那片阴凉里冲,你脸颊绯红,短头发滑稽地贴在脑门上,像一汪黑得透亮的水。不过,我那时候的样子肯定比你还惹人发笑,不然你盯着我傻笑什么呢。事实上,全班人的脸都绯红,红彤彤的一片,教室里冒着腾腾的热气,我们泡在热水里昏昏欲睡,软塌塌地不说话,窗外面的蝉鸣在热浪里彻响。可你呢,你哗啦哗啦地翻音乐书,竟然唱起了歌,就是那首《红蜻蜓》,第二十六页,左边那版,我记得那么清楚,因为你唱得像个傻子,偏着脑袋,从我那儿看过去,你不是在看书上的歌词,而是直直地盯着自己左手腕内侧的一道细长的伤疤,它是米色的,像一串省略号,不细看没人会知道。你的手腕那么瘦,简直不像人,像一根竹筷子泡在蒸蒸的热气之中,我觉得它随时可能会消失在一道刺眼的光里。你真是个傻子,那天放学,你还跟我说大家一起合唱《红蜻蜓》的感觉真好,像是一场梦。一群黑脑袋趴在窗外面瞪着我们看,我们像苞谷地里的蜻蜓,飞来飞去,高高在上。我没说话,觉得你肯定是脑子热出了毛病,明明是自己一个人唱得没趣,趴那儿睡着了,王老师还笑话你昨晚上偷牛去了,我都急了,推你半天你才醒。从那儿之后,你就爱说胡话,什么以后要当飞行员,像蜻蜓一样飞好远,但是再远也会回来找我。你没常识,蜻蜓能飞多远!

蜻蜓能飞多远?

谢明花,我遇到那只蜻蜓的时候,它正立在一大片挂着露珠的苞谷叶上,深蓝的大眼睛,灰蓝色纤细的身体,四片翅膀像没拧干的粗纱,湿漉漉的。我站在橘黄色的晨光中悄悄地看,她在吸引我,因为她一动不动,好像浸在了一片水里,我想什么时候抓住她就什么时候。广播刚刚已经报过时,我该把把手里的三个嫩苞谷抱回去给我妈煮早饭了,可我没有动。我感到清晨正在失去它的露水,我正在陷入一汪蓝盈盈的水里。我捉住了她,水蓝色的蜻蜓,在我手心挣扎,几乎就要听到她的喊叫,那该是愤怒还是绝望?我捏住她的肚子,柔嫩得可怕,感觉稍稍一用力就会捏成一摊肉糜。我把她举起来,仰着头看四片水蓝的翅膀在阳光里震颤,阳光恍然有些刺眼,我虚起眼睛,眼前突然浮起你米色的伤疤,我仿佛看见了你瘦弱的手腕,在光里,就握在我手中。一阵心悸突然袭击我的胸口,身体里的血液开始混乱地游走……你真的消失了,在一片刺眼的光里。我脚下一道电击般的阵痛传来,苞谷在地上打滚,水蓝色的蜻蜓直挺挺的躺在一从湿淋淋的青草上。我感到害怕、恐慌,有什么正在挖空我心里的一个角落。清晨正在失去它的露水,我在失去什么,使我突然这样的难过?

我带着那只蜻蜓回了家,我妈骂我一点不让她省心,自己怒冲冲地去地里掰苞谷。我在家饿得前心贴后心,终于等到她回来,已经快十一点了。我说:“妈,你才回来,我饿得要死了!”她却说:“你珍英奶奶家的二姑娘才死了”。我脑袋一阵嗡嗡的闹,心里为你难过,你要是没了妈妈得多伤心,可突然又冒出一个念头,这样你就不是可以回来了嘛,我们又能在一起玩了。你不知道五年级开学,没有见到你时,我心里有多难受,觉得整个学校都是空空荡荡的。你看,我真是太自私了,对于死亡,我竟找出它对自己的好处,可是为了能再见到你,我甚至是愿意那样的事情发生的。于是,我问我妈:“那谢明花呢,她回来和她奶奶过吗?”我过于急迫地发问,使声音突然沙哑,吓了自己一跳,也吓了我妈一跳,她瞪着我一脸的惊愕地说:“就是谢明花死了……”

往后我就只看到一张模糊的脸,一张大嘴在我眼前一张一合,听不到任何声音。我知道那是我妈,可我不想再理她,她太残忍了,她把你的死讯直直地捅进了我的胸膛。那一刻,我恨她,我觉得是她没能保护好你,接着我对这个世界咬牙切齿,憎恨它的软弱它的残忍。可我,真是太自私了。

我开始明白,晨光中突然的心痛是为了什么。你变成了那只水蓝色的蜻蜓,你让我能从她左翅膀的裂纹里认出那是你,你如愿以偿,飞得很远,远到我不及的地方,但你真的回来找我了,回来告诉我:陈木永远地失去了谢明花。”

最后的那句话,陈木几乎是在抽泣中说完,他身体里的那股水源已经完全不受控制了,可他仍然用力地咬紧嘴唇,以至于面部扭曲变形,浑身颤抖。泪水不断地向外涌出,打在干巴巴的土地上,开出一朵又一朵深褐色的花。我很痛苦,泪水滚烫,简直说不上是因为眼前这个已经二十五岁的男人哭得像坨烂泥,还是为谢明花的早夭,我感到她和我很像。可我仍然在无可挽回地走向遗忘的深渊。我大概不是谢明花,否则我怎么可能忘记,一个深深地记着我的人,怎么可能忘记,我美好自由的童年时代?

谢明花,是一个缺一颗牙,留小男头,捉蝌蚪,唱红蜻蜓,说胡话的小女孩。她记不住课文,但她一定不会忘了她的童年时代。她被镶嵌在一块冷冰冰的石头里,永远咧着嘴笑,永远十一岁。

秋风瑟瑟,我觉出脸上的泪痕,干巴巴的,拉扯着我的皮肤,我的心。

“陈木”,有人在喊陈木,不是我,虽然我很想再和他说说话,可突然发现我们已经站在了世界的两端,他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了。是一个穿米色毛衣短发的女人,她比谢明花照片上的头发略长,她的脸……是一张女人的脸,我是说不是谢明花那样的孩子。“空空空”的高跟鞋声音震颤着秋凉,她走过去,扶起了陈木,他双眼红肿,软塌塌地站起来,仿佛刚刚跑完了一场马拉松,耗光了所有的力气。女人挽着陈木的左手臂默默地站在旁边,风把秋叶吹落了下来,米色的毛衣很好看。

这大概才是长大之后的谢明花的样子吧,她是陈木想要的姑娘,好看的短发,不抬杠,是清风吹人衣袂,新秋的样子。

而我呢,留长了头发,就要走向陈木所在的世界,可等我走到的时候,那时他已不在那里了吧。最后,我也仍然会从那个世界消失。不可逃避的遗忘,或快或慢,在世间或在泥土中,趁着遗忘之前把故事说完,陈木仍然是幸运的。你看,这段蓝色的往事在空中漂荡,如烟一般消失,不再压抑他了。

但有些东西,能耐得住时间的淬炼成为永远,比如,《红蜻蜓》,我知道除了我们,还会有更多的人唱起:“晚霞中的红蜻蜓,请你告诉我,童年时代遇到你,那是哪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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