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老爷喝着茶,跟吕大娘聊着今天白天婚宴上遇到的那些人,他们的官阶呀,爵位呀,打理些什么事务呀等等的。吕大娘听不懂也不太感兴趣,但还是装出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不时地 “嗯” “啊” 的表示自己听到了,如果遇到自己能听懂的,就根据能懂得部分提一两个问题,以表示自己也在热烈的参与聊天。吕老爷从不嫌弃媳妇的愚钝,跟大娘说话总是耐心跟温和的。俩人正说着话,听到一阵很急的敲门声,然后丫头一路小跑 “吱呀”一声打开大门,跟着就是脚步声咚咚咚的朝着正厅这边过来,吕老爷和大娘都把头转向门口,大小姐的陪嫁丫头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一眼就看到老爷太太都正好在盯着自己,想张嘴,但又停住了,喘着大气满脸的着急。老爷看她这幅样子,心下不由得升起一丝担忧:
“怎么这么急,发生了什么事?”
“姑爷死了,小姐问现在她该怎么办?”丫头说这句话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说完了就吐出一口大气,喘的没那么厉害了。
啊?!吕老爷两口子都被这突来的噩耗惊呆了,吕老爷在见到丫头的那一瞬间脑袋里闪过了不少可能发生的意外,可如何都想象不出竟然是一个大活人没了。吕大娘不太经事,已经慌了,但慌的不是女儿已经变成寡妇,还有女儿的未来将会如何,而是这桩婚姻对老爷的重要性,失去了这个姑爷不光是百万钱的问题,而是尽管老爷已经很有钱了,多的看起来可以买下一切,可有些东西他始终得不到。
大娘此时慌得手都哆嗦了,直直的盯着老爷的脸色——因为老爷总是有法子的,他说不定可以让姑爷起死回生——嘴里不停的念叨着:
“好好的怎么会死呢?好好的怎么会死呢?”
吕老爷也被惊的有点糊涂了,猛一下觉得这事不像是真的,看着丫头的脸,希望她能够转悲为喜,然后说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就是小姐惦记家里的爹娘了,回来打声招呼。吕老爷这几十年见过的风浪可是太多了,大部分与突如其来的死亡和连年征战带来的贫困有关,他自己也有过不少艰难时刻,虽远不至于带来死亡或贫困,但他也从不认为自己可以真正远离它们。
吕老爷意识到确实一场灾难发生了,但还是用安慰的眼神看了眼大娘,让她不要那么惊慌,然后问丫头:
“姑爷怎么会突然死了?”
“我也不太清楚。”丫头回:“酒席散了我跟小姐一直待在房里,过了一个时辰这样,听到外面一阵子闹,我们也不太方便跑出去看,就在门口听着。先是听说赶快去请医生来,过阵子就听到有哭声了,我跟小姐都很着急,一直也没人理我们,后来我出去问了个下人,说是二公子突然晕倒了,等医生到了的时候,人已经没了。我吓坏了,赶紧回去通知小姐,小姐也顾不上礼节了,跑去找姑爷,姑爷躺在那里还穿着婚服,但已经没气了,姑爷家的人不让小姐管姑爷的事,小姐不知道怎么办,就叫我赶紧回来问老爷您。”
吕老爷听了之后其实还有很多疑问,但知道从丫头这里问不到什么出来了。扭头跟大娘说:
“我马上去趟郑家,你在家等我回来。”
“你是去把娥儿接回来吗?”
“肯定得让娥儿回家来,但我也得去看看是个什么情况。”
大娘想了下,有点犹豫的说:“之前听人说过郑家二少爷有心病的,怎么也没想到说没就没了啊。这么严重的病郑家人应该是知道的,可还是把娥儿娶过门……”
听到这里吕老爷示意大娘不要往下说,随后往房间走,大娘赶紧在后面跟着,其实大娘从来不懂恶意猜测别人,只有当坏事降临的时候才不得不相信世上竟然还会有这样的人跟事。只是这件事关乎到老爷的生意和身份,她也豁出去了,诛他人一回心,断定那郑家就是为了巨额陪嫁。大爷边走边跟大娘说:
“现在还不清楚怎么回事,先别说这些。”
同时吕老爷脑袋里也在回忆这桩婚事的前前后后的细节,最初媒人来家说媒的时候,提到二公子的个人情况时说到容貌清秀,身材俊削,好文不好武,五六岁就开始读书,十分勤奋,是个极富韬略的为官之才。如今想,这里面陷阱也是不少,可惜当时光看到郑家的家世了。后来也听过多少关于二少爷身体不太健壮的说法,但吕家这边并没把这条消息当回事,有些人就爱传播小道消息,不管多小的一件事总会有多事之人把它夸张到荒谬的程度,而且,说不好有人嫉妒吕家攀上个大官亲家,嫉妒呢。吕老爷还曾暗自庆幸自己没有为谣言所动。
从另一方面说,就算郑家少爷确实不太健硕,也没什么奇怪的,多少人家的儿子连娶妻生子都活不到,要说人活着就是靠个运气啊,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前途无量、为祖上添金进彩二十岁的大小伙子说死他就死了呢?回想起今天白天婚宴上看到郑公子就有些不太精神,可自己竟一点都没多想,当时场面太热闹,达官贵人在眼前来来去去的,好像除了热闹之外,所有的细节都进不到自己脑子里。唉!可惜了自己一世英明,却不成想在选婿上面栽了个大跟头。
吕老爷去到房间,在衣柜里翻了一阵,看起来样子有些烦躁,问大娘:“我的那件深灰色的长袍呢?”
大娘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不知道老爷翻腾半天找什么。
“哪件长袍啊?”
“就是那件深灰色细麻布,镶黑色边的!”吕老爷的语气已经显得很不耐烦,眉头也皱了起来,平时吕老爷在家总是沉稳的样子,就算有多大的烦心事都不会让人瞧出来。大娘很少见老爷着急,也下手跟着一起翻,突然想起,那件衣服领子镶边的地方开线了,洗衣房的丫头拿去织补呢。大娘起身就往洗衣房跑,一会儿咚咚咚的跑了回来,胳膊上挎着老爷要的长袍。进了屋来,手忙脚乱的往老爷身上套,帮忙系上腰带,吕老爷自己低头整理了一下袍袖。这时大娘看到老爷捎带不安的神色,似乎突然才意识到这件事的后果——女儿这会儿已经是个寡妇了。大娘觉得一阵阵的难过从心底涌了上来,止不住的眼泪啪嗒啪嗒的掉了下来,越想心越疼,当娘的怎么舍得自己闺女受这么大委屈啊。想跟老爷说点什么诉诉苦,如果在往常,大娘知道她一定能得到“不会有什么事”这样的答案,可现在她明白老爷也同样是无奈的,他再强大都好,让姑爷起死回生他也是办不到的。此时此刻,这个家需要自己出分力,一起分担这些突来的不幸,大娘抹了把眼泪,心下坚定了许多。
大娘跟着老爷走到了院子里,马车已经备好,几个使唤丫头在屋檐下站着一声不敢吭,都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吕老爷上车吩咐车夫可以动身了,大娘突然走前抓住车把,眼圈又红了,声音有些颤抖:
“我跟你一起去吧!”
“你去有什么用,还嫌那边不够乱吗?”
大娘看到老爷眉头皱的紧紧的,松开了手。
“那见到娥儿的时候跟她说,没什么的,娘在家里等她。”
吕老爷点点头,放下车帘子。大娘看着马车出了大门,咔哒咔哒的走远,心底冒出阵阵寒意。
这天的夜晚漆黑漆黑的,白天的时候天气还很晴朗,到了晚上云层厚厚的堆在天上,月光一点都透不出来。黑暗把吕家大院子罩得死死的,吕大娘站在院子当间儿,黑暗里,那些窗子上白天看起来又活泼又喜庆的龙凤贴画,现在看起来却张牙舞爪。回想起把它们贴上去的那天,院子里分外的欢闹,丫头们跑来跑去叽叽喳喳的,有的站在凳子上拿着贴画在窗户上比着,问贴这里好吗?底下的说,歪了一点,再往边上一点,啊,差不多了,可以了!她们的语调轻松,欢快,而现在,丫头们都还在,房屋院子都没变,可是所有的这些似乎为了配合此时这场突如其来的变化,全都沉默了,就像一盏燃尽了油的枯灯。一时间,吕大娘好像突然懂得了生活,第一次有了一种感觉,原来自己正参与在一场不知道剧情、时刻让人忧患的生活里的,并不是那个坐在舒适的大船上陪着老爷顺水而下,一路上有风助航,直到某天太阳不再升起的弱女子。
吕大娘的娘家在隔壁县,爹娘也是从商,不算富裕,但从小到大也没吃过苦头,虽然没有读过书,但织布绣花采桑管理家务跟各种礼节,样样都做的像个贵族女子一样,性情也是十分的温和。随后嫁到吕家二十几年,什么都不用操心,老爷自会把所有都安排的妥妥当当的,她只需要在老爷喊她的时候马上出现,还有在大宅子里跑前跑后的展示自己管理家务的才能就可以了,而生活具体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她没有能力去思考这样高深的问题,生活里曾经有过的最大困难,无外乎是孩子还小的时候生病了,她会担忧,整晚整晚的抱着孩子,怕会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发个烧就没了,变成一具小小的尸体被一块布包着埋在后山上再也见不到,又或者孩子调皮捣蛋闯祸,她会在气极的时候揍他们一顿,虽然她性情温和,但说到打骂孩子这样正常的教育方式时,她认为应该自己亲自动手,不要劳烦到老爷。春去秋来的四十年里,她跟老爷一样也见过不少战乱跟别人生活的艰辛,但她只能用一种朴素的、充满着关切的情感去看,并不能感同身受的去触摸这些灾难或者跟自己的生活扯上关系,比如突然意识到别人的生活那么苦,而我却是幸福的。她印象里最深的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让她感到生命无常的事情是她怀大女儿的时候,邻居家也在紧锣密鼓的张罗着准备着添丁呢,她见过那个小媳妇,肚子还看不出来,可走到哪里都能看出她满脸的骄傲。这样的日子没维持多久,小媳妇突然死了,有人见到了当时的情景,小媳妇才怀孕三个月的肚子突然间大了起来,没日没夜的疼,医生给灌了好多的汤药,最后还是在束手无策的家人面前断了气,顺手还带走了一家人的希望,听人说小媳妇的肚子里满满的都是血。吕大娘在之后的十几年里总是会想起那个小媳妇,还能感受到出殡的时候自己站在大门口看着生人跟死人的最后道别时深深地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