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我,尘埃低语

      总要到过年,才会见到表妹一次。

    每次,她都坐在屋外的阳光里。阳光就那么光亮洁净地照着她。她的身子坐在一片明亮中,呆呆的,没有一丝阴影。那一头结绳记事的发,给剪短了,好像所有牵牵绊绊也短了。没有阳光的日子,她就孤单地坐在屋子的火炉边。炉火闪着明亮的眼,可对于坐在那儿的表妹,“明亮”已是一个很久远的词了。

  跟她说话,我时常会不自觉犯一个大错。这些年我大概已经很能接受生命力随自然运行的渐趋枯萎,甚至死去,但那些毫不设防的意外,那些无法承受的伤痛,我还是无法面对与接纳。我无数次在她的面前说过类似安慰的话,我想,以她心思的细密,她一定能敏感地捕捉到我那一放一叹声里的悲悯——虽然,我知道她其实并不需要任何垂怜。

    我不知道上世纪80年代,是否也有过放宽生育的政策,总之,那几年忽如一夜春风,身边就忽然多了很多二胎的孩子。表妹就是其中的一个。那时,姑姑家已经有一个十二岁的儿子,再生了一个女孩,终于凑成了一个“好”字。都以为天遂人愿,没想到,生活里的悲喜远比书里写的更多意外,让人猝不及防。

    似乎,表妹的出生就有些命定的悲感。那是农历的七夕,传说中仙女下凡的日子(虽则身份尊贵,但夫离子散的命运实在不济)。那时,我的奶奶,她的外婆还在,给取了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巧云”。表妹其实长得一点不“巧”,小脑袋、小脸,尤其是眼睛,看上去就有些异样,眼神也稍显黯淡,好在没有发现别的什么问题。

    那时的我们,都以为外观上的缺陷最多也只是影响容貌而已,没有人知道,表妹那以后的生命里还将生长多少茂盛的、四季常青的痛苦缺口,让她的一生步履维艰。

    也许是家族中女孩少的缘故吧,也或许是因为她的眼睛,表妹一出生就得到了所有人的疼爱和怜惜。她像云朵一样快乐而轻盈地生长着,寻找着她绮丽的世界。和别的孩子一样,她自由地奔跑于田埂之上、土堤之下、春河之中。她喜欢嗅春草拈断后,茎脉散出来的拙香;喜欢寻野地里小小的蛇莓,翻阅田埂上每一片草叶的腋下;喜欢听风过后稻叶窸窸窣窣的碎语, 蹲在竹丛下躲闪母亲、阿婆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

      因为年龄的差距,我们之间并没有太多的交集,只是偶尔她来外婆家玩,看她像个跟屁虫一样亦步亦趋地跟在奶奶身后,看她满嘴嚼着奶奶藏匿好久手帕包裹着的五彩的水果糖、金桔饼、糕点之类的,我才有感自己的童年待遇,不由愤然。

    后来,表妹上了学,听姑姑说,她的视力出了问题,好在近距离看东西还不成问题。某天回家,我看见姑姑和外地工作的大伯都坐在我家的沙发上,表妹坐于一旁垂泪,好久不见,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如死鱼一般灰白、浑浊,没有一点光芒。眼珠本来就如黄豆,而且大小不一,如今看上去更是有些可怕。姑姑也在一边痛哭,边哭便絮叨:“是我没有把她生好啊,如果可以,我宁可两只眼睛都给她……”我父亲在一边劝慰,但那些安慰与姑姑一家悲苦的境况比起来,如空气一般轻盈薄脆,无足轻重。

  从他们的对话里,我大概知道了一些事情,原来表妹的眼睛属于先天残疾,开始的时候是视力变弱,如今已完全失明,而且被权威的医生下了权威的判定——再没有恢复的可能。

    我突然说不出的难过,为她,为一个阳光般鲜亮的女孩。我想,她怎么可能受得了,从七彩斑斓的世界突然跌入一个无边的黑洞,该是怎样的悲楚痛苦?可是有什么办法?不认命又怎样?总是有太多的生之苦痛,我们于天地间找不到解药,找不到!但是,生活却毫不留情地告诉你必须走下去,不管你有没有勇气接受。

    表妹就这样一脚踏进黑暗里。那年,她十六岁,离中考还有两个月。那时正值春天,满树满树的柚子花开,淡淡的清香漫游在空中,可对于表妹,这个最喜欢柚子花的女孩,眼前的春天早已不是过去的那些春天了。

    那开始的几个月,表妹就那么终日坐着,不出门,也不说话。很多次我去看她,她都一个人坐在庭阶,像一棵树一样寂然无声。院子里满眼都是绿色,很多果树都在成熟,黄枇杷、青柚子,绿花红。这般景致,对于季节,是如此热烈葱茏,而对于坐在这景致里的人,却是多么不忍卒睹的残忍。都风华正当,都明亮鲜活,像一株花树上次第排列的花儿,可是……有些花成了果,有些却早早坠地。我想她心里一定如海般深的苦痛,可是她什么也不说,如同石头沉入海底,只有海水知晓它的分量。

  表妹在家呆了半年,去外地学了盲人推拿。半年后,她竟能靠手艺赚钱养活自己了。也许是推拿店里,大家都境况相似,彼此照应相处倒也愉快,虽然黑暗还是漫长,长到无边无际,但相比过去一个人的对抗,多少有了一些脆薄的生的希望。表妹的脸上开始有了笑意,性格也渐渐变得开朗。

  有一次去看她,她正在帮人按摩。小小的房间里,摆了几张按摩床,几个推拿师在忙碌着,他们在这逼仄的空间完成着他们逼仄的人生,无所谓白天黑夜,无所谓晴天雨天,有的只是极简单的关系建立和极简单的价值实现。    我在工作间里等她。她工作的时候极专注,眼睛躲在一副大墨镜的背后,似乎是遮掩,也是对外界世界的拒绝。但我分明看到了她的另一种内在表达,不是言语,不是眼神,是她的手。她的手有节律地变换着手法、位置、轻重,如同语言,告诉我她不曾放弃的对生命意义的另一种注视和探寻。

  时光是些重叠的套杯,三年五年是只小号杯,十年八年是只大号杯,但纵使大号杯,也不过仰脖之际便饮尽。

  不知道,是不是命运之神总能赐予那些弱者更多坚硬的盔甲,那后来的三五年,表妹在一个又一个城市辗转、挣扎,问她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她说,有时候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落水之人,必须不断挣扎,虽然不知挣扎是否有用,但不挣扎必死无疑。大概,生活永远是最好的教科书,它教给这个可怜的女孩,活着不仅是安身立命,还应该在可能的情况下努力活得更好。

      那一年的冬天,我们去姑姑家拜年,看见表妹身边多了个男孩,说是同事,事实上他们快要结婚了。这个消息让所有亲戚都为之一震。

  是一个高高大大的小伙,有着东北人的强壮,憨憨的,有一点未经世事的质朴。小伙很热情,虽然还是客人,但他俨然已经把自己当了主人。隔着热气和烟雾,我看着他忙碌地给长辈递烟、泡茶,言谈得体;我还看他周到地呵护着她,搀扶她到桌边吃饭,给她夹菜。很多次我看他的眼睛,真诚明亮,看她的时候,目光里有疼爱,有怜惜,还有——爱。

  所有人都高兴,为表妹不幸的人生总算有了一个完美的结局。可是生活永远不是童话,不是王子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而是太多无法预知、无可把握的艰难和苦涩。

  一些事,我是陆陆续续从母亲那儿知道的。表妹结婚多年,一直没能怀孕,看了医生,说是子宫的问题,无法治愈。原以为,孩子可以实现她薄脆婚姻里唯一的救赎,谁会想到,这个机会也被上天鲸吞殆尽!

    开始,她丈夫还表现得温情,陪她到处看医生,然而当他知道她这辈子生育的可能都微乎其微,一切都变了。他变得没了耐心,辞了原本和表妹一起做推拿的工作,做了小区保安。表妹说当初听他说换工作的事,就隐隐有些不安,后来的事果然都向着她担心的方向发展。他渐渐能避则避,不回家,也不接电话,像是突然人间蒸发。

  今年春节,又在姑姑家见到了表妹。她跟我说起这场生活的变故。我问她怎么办?她说,他这样,离婚也是迟早的事,但我不知道他怎么会这么残忍。是呀,怎么会?可是……知道了又怎样?

  人与人的关系,怕是最经不起敲打和追问的。有些东西确如流水冲走,再也回不来了,这是不可逆转的。既已发生,就不必追问事情在哪个节点上有了变化,也许没有明确的节点,就像橱柜或其他家具在半夜突然嘎吱一声,是内部的某处纤维断裂,是受力太久终于有了这么一声。          表妹还在继续着生活中她的那部分,而把属于“他们”的部分搁置了起来。她说没有什么是不能被时间修复的,既已“受灾”,那就等时间来处理灾后一切吧。她有太多的事要忙,她要工作,她需要努力赚钱养活自己;她说她还炒股,虽然亏了点小钱,但也长了见识;她说生活那么多彩,怎么可以不去尝试……  我记得,表妹说这些的时候,用的是一种经历了大痛苦与忍辱负重的女人表现出来的平静,是一直在黑夜里行走所以让她将生活本身的阴暗看得如此明亮透彻吗?

  看着她,我除了向她致以一个包含祝福的微笑,竟再无其他。

  其实我并不知道很多关于表妹的故事,她的悲喜,她全部的生活内核,但我还是那么强烈地想写写她。

  我们很多人大概一辈子都不会遇上她的悲苦,但我们不可避免都会如她一般落入生活的低谷。正如柴静说的,活着是生命间的往来,认识自己越深,认识他人越深,反之亦然。因为他人经受的,我必经受。

  这些字,不是写给表妹看的。是写给自己,也给不小心碰到的你看。

      别想太多,我们只管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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