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举杯的时候,是真心对未曾谋面的羽桐妈妈表示感谢的。可能是最近听她的事多了,我觉得遥隔时空,我和她好像是熟悉的。
自从云豪去了另一个时空,我就对死去多了一份亲近感,越发能接受“人生如寄,死者归也”的说法,对一些有特殊本领的这些奇人异士也心生向往,听说西安路上有一个催眠师,可以在催眠中唤醒潜意识里看到的,也就是说,可以使我在催眠的状态下与云豪对话。我把这件事告诉丁羽桐,希望听听他的意见,他抬眼看着我,认真地说:“你真是个傻傻,什么都信。”
但是,第二天他还是开着车载我去了西安路。
跟着电话里那位沈老师的指挥,我们不太费劲就在一个有点杂乱的院子里找到了单元门,上了四楼,拐角一扇门上挂着一个牌子“慧通心灵工作室”。进了门,沈老师迎过来,彼此寒暄几句,确认身份,我们就进入了“疗程”。
我被带到一个房间里,坐在一个躺椅上,沈老师给我搭了一个薄毯子,早春的天气里,她这屋子里确实还是有点冷的。丁羽桐在外面的客厅等我。
沈老师叫我闭上眼睛,放松心情。她的声音很柔和,我就跟着她的指挥,放松头,放松肩,放松身体……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放松了没有,只要她提到哪里,我便刻意去想一想哪里。然后,她让我观想眼前有一朵花,我便努力想象有一朵花,试图透过眉眼中间的松果体去看见那样一朵花。
她柔声问我:“看到了吗?什么颜色的?”我有点迟疑,不知道我脑海里构想出来的那个花算不算是潜意识里的存在,但是不回答她,好像很不好意思,毕竟她问的那么恳切。我只好说看到了,是红色的,同时听见心底里暗暗升起一次嘲讽的冷笑。
然后,她问我有没有感觉到有人来到我身边了,我清晰地意识到她开始诱导我了,迟疑着,要不要再配合她。于是含糊地说:“好像不太清晰。”她便再度让我忘掉自己,去观想云豪的样子,想象他就出现在我面前。我做梦都想再度看见云豪,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在眼前拼凑出一个云豪的样子来。
“把你想跟他说的话告诉他——”沈老师女巫似地拖长了音,让我觉得一丝滑稽,忍不住想睁开眼睛。她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不悦地说:“你要配合,不然我帮不到你。刚才分明都来了,就是不肯走过来,你想想为什么?”
“我…再试试吧”我一下子有些沮丧。觉得是自己心不诚。她开始重新刚才的步骤,然后逼问我:“你看见了吗?感觉到了吗?”我不想令她失望,努力去“看见”,违心地说:“好像有点感觉……”
“看见他了,你想做什么?”
“我想抱抱他。”我确实想抱抱他,就像从前那样,把整张脸埋进他的怀里,或者,把他揽到我怀里,摸他的脑门,他就故意挤个抬头纹绊我,我堵他的鼻孔眼儿,他会使劲把鼻孔撑圆,变大,我手指头就堵不住了,又耍懒去捏他的鼻翼,直到逼的他张开嘴喘气儿,骂我一句:“你看看你坏不坏?真是坏透了!”
想到这里,我的难过从心底涌起来,得到沈老师的暗示后,我索性放出声音来叫自己哭一回。这应该是沈老师满意的效果,在她的说辞里,我大概可以成为一次成功的案例吧。但是,我知道,并不是。
出了门,丁羽桐说:“看起来挺灵验的?”看来他很好奇,不过是刚才没好意思当着人家的面儿问。
“就那样吧!”我不置可否,淡淡地说。
“我听到你又哭又喊,都害怕了,不知道你在里面好不好,其实挺为你担忧的。”他真诚地说着,没有戏谑。
我被耗尽了力气,并不想多说话,也不想对刚才屋子里发生的事多做解释。隐隐觉得自己很蠢,上当了似的。同时更多一点遗憾,原来,都是世人的传说,阴阳两隔的人,果然是再也见不到了。但是又觉得,这般蠢也是愿意的,不然我还能做什么,就算徒劳无功,至少劳了,总是做了些什么。
回家路上,丁羽桐说:“你家还有啥吃的没?这个点了,这么冷,你给弄口吃的呗。”我不知道家里还有什么能吃的,冰箱已经很久没打开了,里面的东西要是有记忆,它们还会记得云豪吧。
“算了”,丁羽桐看我迟疑的样子,把车停到便利店门口,自己下去买了几包方便面回来。“你给煮口方便面行不?”
“好吧”。我没有理由拒绝他,陪了我这么久,请他吃顿饭是应该的,何况煮碗面呢。
拧开打火,锅里添了水,我转头去冰箱里翻一翻,有没有葱或者鸡蛋什么的,结果找见半根葱白,已经蔫巴干皮了,不能用了。我们腊八晚上腌的腊八蒜也已经绿绿的了,可是我再也不想碰它。所有云豪的东西全都被姐姐打包收起来了,她怕我睹物思人,走不出这难过的日子。可是,这家里到处都有云豪的影子,哪里能收拾干净呢?比如这钵子腊八蒜。我拿起看了看,心里轻叹一口气,又把它放下。
“哎,你干嘛呢?水都快煮干了,面还没下去?哎呦,姑奶奶,你会不会做饭啊?”丁羽桐咋咋呼呼地喊起来,我扭头看他时,他已经站在锅边,把面煮进去了。
“我想找根葱……”
“得了,你那冰箱里估计没什么能用的了,咱将就用调料包吧,您受累,给我开一下啊?”他边揶揄边把调料包递过来,然后自顾自地说“我当年煮方便面,那是一绝。我舍友能馋哭了,非得蹭两口才行,实在轮不上吃面,喝口汤都高兴……”
我看他吹牛吹得挺兴奋的样子,竟然有了一丝开心,“哎,你平时在人群里是不是特别会招呼别人?”
“切,这是为哄你高兴。我才懒得理别人呢!狐朋狗友交上一堆,成天吃吃喝喝混日子,有什么好?”他不屑地表达着自己的清高。“来,你尝尝—”说话间,他的面就煮好了,他挑了一筷子给我,我嗦了一口,热乎乎的,还有咸淡适宜的汤汁,面也有嚼劲,味道是不错。
味蕾被唤醒的时候,肠胃就复活了,哼唧着要吃要喝的。丁羽桐给我盛了一碗:“慢着点吃啊,别把舌头吞了。”他故意逗我,我回应他一笑:“好”。
吃面,喝汤,再吃一口。屋子里满是方便面的气息,这么久了,屋子里又有了饭味。
“哎,你煮的面还真是不错。”我啜了一口汤,抬头赞他,才发现他正盯着我。“你不吃面盯着我干嘛?”
“哦,你知道你刚才从那个心灵工作室出来,脸色有多难看吗?像被放干了血似的,没有一点生气了。”
我把噙在嘴里的汤咽了:“现在呢?”
“现在啊,现在总是像个人了!”他夸张地嘲笑道:“你皱着眉头的样子真丑!”
“滚!”我也没客气,直接骂回去。这些日子,他陪着我跑东跑西的,竟然也就熟络了。我们之间说话,少了很多客气。但是,他总是嘲弄别人的那种劲儿,贱兮兮的,我也就不客气了。
“梁以卉——”离开的时候,他叫了我一声,犹豫了一下,说道:“明天上午,你收拾一下自己,九点钟我来接你。”
“干什么去?”我追问一句。
“明天就知道了!”他头也不回走了。
我走到阳台上,看着他的车像个小甲虫一样,从巷子口爬出我的视线。明天?这个词在心里活了起来,就像一个干枯的植物,泡进水里,慢慢地变软变绿。
睡觉时, 我躺在床上,伸手触摸云豪睡过的地方,那是他的枕头,我抱过来揽在怀里,问道:“云豪,这个人是你派来的吗?是你觉得我一个人太笨了,才在冥冥中,派一个人来替你照顾我,是吗?”
这天晚上我梦到云豪了,他很沧桑的样子,像是才经历完九九八十一难。又像一个逃难回来的士兵,拄着拐向我走来,从我面前经过,却没有看我,也没有说话。我悲喜交集,跑过去抱他,问他:“你去哪儿了?怎么弄成这个样子?”紧接着我又想到,大家都误以为他死了,都参加了他的葬礼,不行,这是个误会,必须得赶快告诉大家,云豪回来了!于是,我急着跟他说:“我们去告诉大家,你没有死,你回来了!”可是,任凭我怎么拽他,他都不回应,拄着拐离去,我直觉得心里疼的要死,然后醒过来了。又是沉沉的黑夜,像一个灌注了铅的大铁盒子,我被封印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四方上下的漆黑和虚空,开始期待窗帘缝隙里透过来一缕晨光。
不到九点,我就接到了丁羽桐的电话:“你收拾好了没?下楼吧!”
我到镜子前看了看自己的样子,真的很丑。瘦了很多,脸色暗黄,头发长了,显得人很没精神,只好找了个皮筋扎起来,带了个鸭舌帽帽子,那个长长的帽沿能让我把眼神藏起来。
上了车,他说:“陪我去看个房子。”
“你要买房子吗?”
“先看看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