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雨水时节来了,迷迷蒙蒙的细雨,似有若无的飘散在城中。一滴滴雨水,带着东风吹过的暖意,如音符般地自高空降落,路面上,绿化带,指示牌,窗玻璃,四处都有春雨飘洒的痕迹。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固然是今春的第一场雨,但绝非是人间第一次诞生的水,这是不知道历经过多少次轮回的水啊!
刚刚滴入我发梢的,这一滴幽凉的水,它的前世,或者前世的前世,也许是商王武丁的占卜龟甲上凝结的水雾;坠落长安城的那夜,它曾经钻进过李太白的酒樽;它是冰川雪山上等待消融的六棱冰晶;也是苏轼某天夜里,狼毫笔锋下宣纸上的一笔墨痕;后来在紫禁城琉璃瓦歇脚,它也许偷听过白头宫女说前朝旧事;在中日甲午海战那年最惨,它被染成铁锈色卡在染血水兵的眼角,谁让那年的海面上百炮怒放,硝烟弥漫,海水沸腾,巨轮覆没……
而更早之前呢?这一滴水,诞生于星云碰撞的瞬间,一粒氢原子撞进氧的怀抱。亿万年后,一颗蓝色行星张开大气层的襁褓,这一滴水便蜷缩在其中,聆听着地核的隆隆心跳。随着这颗行星温度逐渐降低,大气层中的水蒸气逐渐液化形成小水滴,然后落在行星表面,下了一场持续了上千万年的大雨。终于在某一天,当强烈的阳光刺穿雪线之上的冰川表层,这一滴水才顺着雪山融水滑向深渊,第一次看清自己透明的容颜。于是,它和无数的兄弟姐妹一起,在这颗行星的低洼之处,形成了原始的江河湖海。
在这颗蓝星上,人是最后到来的。人到来之前,水已经用了40多亿年的时间和地球交融:它们深情款款,与地球抵死缠绵,直到地球每一处岩层和土壤温柔地接受,让它们把地球70%的地表面积全部覆盖。这是一个何等漫长的过程。慢慢地,丰富多样的植物出现了,第一个动物出现了,越来越多,直到人的到来。
在这一滴水的天地运动中,重要的道路就是江河。在阳光的照耀下,河水蒸发,凝结成云,云再降成雨,回过头来滋养河流。河,负责天地间的联系,形成了一个小循环运动。与此同时,在河的两端,在海和山之间,还有一个更大圆环的连接。每一条河流都忠于自己的宿命,执意东流,奔腾入海。海水蒸发到天上,成为雨落到山上,形成河的源头。这时起点便连结上终点,终点又新开起点。无限循环的永恒旅程中,水在其中感受着生命的起起落落,见证着世界的无穷变迁。
一滴水的旅程,其实变化无常。它也许搭上了季风的列车,身不由己去往了天涯海角;它也许在积雨云中和闪电搏击,被冰晶割出棱形伤口;而最惊险那次,它也许被雷暴抛向了平流层,差点成为了太空流浪汉。
有时它没能顺利地回到天空,而是渗透到了大地深处。当一场雨来临,雨水降在大地上,大约60%-80%会被植物吸收、在日照下蒸发、在地表面流走。而剩下的部分,则会渗入地下,往土壤深处开启一场探险之旅。在地表水开始向地下渗透的那一刻,它成为了地下水。这也是一场变化无常的旅程。不同土壤层的地质条件不一样,有的土壤孔隙多,水在其中很容易运动,而有的地质条件,下渗的运动速度会很慢。
当人类来到一眼泉水边,或者一口水井旁,咕咚咕咚地开怀畅饮时,他们是否想过,喝下的每一口清澈甘甜的泉水,都可能来自于千百年前,古人所见证的一场雨。也许是杜甫笔下“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那场春雨,也许是苏东坡“竹杖芒鞋轻胜马”淋过的那场疾雨,也可能是撑着油纸伞的丁香姑娘漫步雨巷淋过的那场冷雨。这一滴水穿越古今,经历地下漫长的黑暗,只为给饮用的人送来一口清甜。
这一滴水,在无数次轮回中,曾经无处不在——它遇到寒流,化身轻盈洁白的飘飘雪花;它拥抱阳光,蒸腾成水汽,落在大雁的飞羽上;它聚成薄云,晕染着天光,与无数同伴在天空的怀抱中汇聚、嬉戏;它滑落成雨,滴进泥土,唤醒沉睡的种子,让万千草木萌动生长;它滴答枝叶间,在草尖上跳舞,于花瓣间躲藏;它绕过巨石、穿过幽林,在山谷间留下清脆的回响,滋养沿途每一寸土壤;它滑过农人的蓑衣,它敲打老屋的瓦当,它沾湿孩童的纸鸢,它在鲸鱼的喷泉里打转,它被珊瑚虫筑进骨骼,它在海底深处数着鱼群游过的年轮,直到某天火山喷发搅动洋流,熟悉的氢氧原子重新排列组合……
雨水时节来了,无数滴古老的水,在云的摇篮里醒来,在天空汇聚,重新凝结,再次落下。这不是它们第一次来到人间,然而,在自然的轮回里穿梭,历经无数次的诞生与消亡,每一次的旅程都是新的开始。每年春天的第一场雨,都是水对世界的第一次告白。从云端降落的它,永远都是少年的模样,纯净、透明、懵懂。在重新出发的春天,当千万滴水落进大地的指纹,所有的蛰伏都获得了破土而出的勇气。
从高空降落,在波涛中起伏,又蒸发升腾,再次回到云的故乡。一滴水变幻着模样的旅程,你是否能找到它所有的变身?看呐!刚刚那个举着冰激凌奔跑而过的孩子,他的舌尖上也有着那滴水的旅程,孩子尝到了那滴水,最甜的半秒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