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
“有一种人,愈是在风雨如晦的时候,心灵愈是宁静。他能穿透所有的混乱和颠倒,找到最核心的价值,然后就笃定地坚持。”
在大动荡、大离乱中,钱穆在一片对中国历史的挞伐声中保持了自我,他说对本国历史要报有一种“温情与敬意”,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在西南联大坚守着知识分子的本分,写下了《先秦诸子系年》《朱子新学案》《国史大纲》等令后人敬仰的杰作。
而当他站在一九四九年的香港街头,看见满街露宿、不知何去何从的少年时,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办学,开创了新亚书院。
他是钱穆,字宾四,中国学术界尊之为“一代宗师”,更有学者谓其为“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
从前有一故事说,仙人吕洞宾,能点铁成金,他遇到一乞丐,把一块泥土用手指一点成了金,给那乞丐,但乞丐不要那金,却要吕洞宾那手指。我们去学习,学习的只在知识和技能上,那些知能,纵有价值,也仅像一块块黄金。什么是能点铁成金的那手指呢?我们当知,我们之自身,我们自己所修养锻练出的品格,才是那点铁成金的手指呀!
一个宗教徒,他懂得向往天堂和上帝;你且问他天堂的情况,上帝的高矮肥瘦究怎样?他自然不知道——但他总有了这一番向往。我们要有人生理想,这也并非有具体内容可说;只要有此一向往,有此一想象,就是了。倘若一个人真能具有了如此的向往和想象,他的气象自会不同,他的格调也自会不同;接着第二步他的待人接物的态度也会因此而不同了。
我们常说中国文化,那中国文化的最要处在哪里?我想:中国文化之最重要﹑最特殊处乃在其能着重学做人,在其能看出人的理想和境界可日新月异地上进。这种向上和前进,乃是人格的表现,但不一定便是道德的表现。由外面看来,像是平平常常的,并没有道德和不道德的鲜明界线之存在;但在其内心人格上,是可日有上进,实不平常的。信上帝,进天堂是死后事;但是,讲到孔子的道德,中国文化之所重,则全在我们未死之前这一生,全在当下平常日用间。“学无止境,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在我们内心境界上,有一个天天上达﹑欲罢不能之境;这始是中国文化中独有的学问和独有的精神。这种精神,不是要表露给人家看:所以说:“古之学者为己”,又说:“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孔子曾说,他“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他的内心境界,真是天天在进步。又颜渊:“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当知:箪食﹑瓢饮﹑陋巷,在外面的人尽可见,看来好像总如此;但讲到里面,颜子的内心方面,则天天在进步,所以他觉得是可乐。
孔子亦说:“我见其进,未见其止。”浅言之,如我们毕业后,去当一小学教师,每月得薪五千元,如此一年复一年,可以老做一小学教师,老得月薪五千,这也无所谓:但论做人,便不能老如此无长进。我们要能活在一个精神境界里,要在自己人格上,不断有上进,从童雅到白发,那只是身体物质上变化。这种变化,一切禽兽生物都有,却不是上进。我们做人,从幼到老,也不是上进﹔上进则在精神上。孔子所讲的道理,即中国文化之最独特﹑最有价值处,是要懂得人之一生,在他内心应能天天有进步。每一人有他一分最高可能的理想与境界。诸位若知道这一点,人生乐趣与人生大道都在此;并可由此知道中国文化之高深独特处。